七(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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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苗子文的意识再次回到那条幽暗的隧道,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像雪停后天光未亮的黎明大地。他感到冷,感到无助。在回来之前,他似乎听到过一种嘶哑的哭泣声,想拨开浓郁的黑色去看一眼,却无法做到了。 回忆碎片安静地覆盖在四周,而在原本那些苍白的记忆画面之上,漂浮着几颗发着微光的、色泽明亮的记忆球。是重生以来新产生的每一段记忆。这些短暂却无比珍贵的时间,凝成一颗颗琥珀,在冷寂之中散发出丝丝的暖意。 应该满足了吧,得到了这么多。他感谢神明的宽厚垂怜,即便从不相信有神明。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可是,可是……他仍然无法放下,假若存在着这样的侥幸,他还想再看他哥一眼。哪怕就远远地看一眼。 围绕他浮动的光球忽然发出更强烈的光芒,在晕眩的白光里,苗子文眼前的世界倏然一变。 慢慢浮现出的,是一间逼仄的、不见天日的囚室,苗青山从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上猛然坐起,望向他出现的方向—— “子文?!” 苗子文在看到他哥的一瞬,难以置信,然后是无法言喻的狂喜。苗青山比上一次见面时更憔悴了。可望过来的眼神,还是闪烁着他熟悉的炽热。 苗子文激动得向他哥扑过去,想紧紧抱住他,亲吻他。 在相触的刹那,他并没有感受到温暖的rou体,而是从苗青山的身上穿了过去。 苗子文这才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实体,只是一个轻飘飘的游魂。他就在离他哥最近的距离,可他哥看不到他,摸不到他,感受不到他的存在。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 苗青山望着前方的虚空,伸手抓了一下,喃喃自语道,“子文,我还以为你来看我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刚做了梦,梦到你了。” 飘在空中的子文,听到他这么说,有强烈落泪的冲动,可他没有眼泪可以流,只能飘落在他哥的肩头,用无形的意识像往常那样轻轻蹭他。 “说出来可能没人信,我总梦见一件小时候的事,梦见那个救过我的路人,长了你的样子,就是现在的你。”苗青山继续对着空气说话,“这怎么可能,你那时候都还没出生。但他告诉我子文这个名字,我想,他说不定跟你有点什么联系。” 苗青山低头沉思,声音极低地对自己说,“或者,他就是你。” 苗子文的魂魄在他肩头乱蹦,不停地发出无声呐喊:哥,是我!是我!是我! 24 牢房里安静如死,只有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每天几次广播的声音,对于刑期将至的死刑犯而言,这也算不上多么漫长难熬的时光。 苗子文就飘在他哥身边陪着他,陪他吃饭,陪他放风,陪他睡觉。哦,幽灵是不需要睡觉的,苗子文就落在苗青山的枕头上,静静看着他的睡颜,觉得再看一百年也不会厌倦。 唯一来监狱里探视苗青山的只有那个把他抓进来的崔振海。照理说非直系亲属不能探监,可这家伙跟狱警关系好,塞条烟就通融了。 “有个K3上的女乘客非要托我跟你说句话,对,就是你们抢的那趟儿,”崔振海在窗口那边说,“她说想谢谢你,感谢你当时阻止了那个暴徒侵犯她。她还想给你求情来着,说能不能不判死刑,呵,你干的事儿,就算少一半儿,那也得是死刑。” 苗青山在那头听着,满不在乎地笑,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凑过去语气诚恳地说,“崔警官,能不能请你也帮我个忙……” 直到执行死刑的前两天,崔振海才再次出现。“对不住,最近实在忙得很,”他提了一个袋子,从里面拿出一瓶二锅头,一包烟,从窗口给苗青山塞进去,“你日子要到了,我来给你送个行。” 苗青山对着瓶子喝了口酒,又让崔振海给他点了烟,看起来神情潇洒惬意,不知道的可能会以为他马上要放出去了。 “我拜托你办的事呢?”苗青山叼着烟,含糊道。 “哦,正事儿,”崔振海从袋子里掏出一件蓝色外套,“喏,你弟当时穿的那件。” 苗青山把衣服接过来,捧在手上抚摸着,长长吐了一口烟。 “还有这个……”崔振海拿出一个残破的随身听,有点惭愧地说,“实在没法儿修了,这款式忒旧,配件儿找不着,你拿着当个纪念吧。” 苗青山拿过无法再播放音乐的随身听,神色哀伤,“没事。多谢了。” “你……唉,”崔振海欲言又止,为难地看着他,“我们找到莉莉了。她,她和她mama问,青山叔叔呢?我没跟她们说。”崔振海也点了根烟,“她们说,刘玉虎坐牢那些年,是你经常关照她们,带莉莉去游乐园,给她买玩具,甚至帮她开过家长会……” 苗青山听他提起往事,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一个死刑犯,马上挨枪子儿了,说这些有意义吗?” “对你没意义了,对莉莉有意义啊,”崔振海吐了口烟,“你罪不可恕,但做过的好事儿,也不该被抹杀。” “只是因为曾经也有人帮过我,让我童年不至于那么凄惨,”苗青山缓缓说,“莉莉是我看着出生,长大的……所以,刘玉虎见到莉莉了?” 崔振海点点头,“刘玉虎如果知道了这些,”他若有所思道,“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差点杀了你。” “哈哈哈哈……”苗青山像听了个笑话,“后悔有什么用,我从来不会后悔。” 探视时间要到了,苗青山站起来,手铐和脚链哐当作响,在他准备转身时,崔振海突然叫住他。“苗青山,我一直有个疑问,想不通,”苗青山又转头看过去,“你弟弟自杀后,你完全可以逃跑,你为什么没跑?” 听到这个问题,苗青山陷入沉默,目光在空中停留了很久。而苗子文的灵魂正在他看向的那块地方发愣。对啊,他哥为什么没逃走,他本可以活下来的。 “曾经有人跟我说,”苗青山终于开口,“喜欢的东西,别丢了。”他低下头,手指摩挲着那个磨损严重的破旧随身听,语气深沉得像无底的深海,“我不能丢下他。” 崔振海不明白,他在说那个随身听,还是什么人。这时又听见苗青山对自己说,“崔警官,我能再最后请你帮个忙吗?” “给我行刑的时候,能不能放一下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交响曲》。” 25 北京的冬天,寒风猎猎,锋利如刀割。苗青山穿着那件苗子文穿过的蓝色外套,里面只有层单薄的囚服,却好像丝毫不觉得冷,被狱警押着一路达到刑场时,他脸上都带着奇异的笑容。 宣读完罪状,听到“立即执行”几个字时,他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嘴角挂着懒洋洋的笑,对狱警点头微笑,还说了句“谢谢”。 狱警忍不住揶揄,“没见过你这样死前这么高兴的。” 苗青山抬了抬眉毛,竟有几分得意,“如果你要跟失散的爱人团聚了,能不高兴吗?” “爱人?”狱警困惑,“你没结婚啊。” 苗青山大大方方地回答,“是我弟弟。” 苗子文的游魂正伏在他的脖子上,听到这话,都要飘上天了。但现在还不能飘,他就围着他哥绕圈圈,如果他的灵魂有尾巴,可能已经翘到头顶上了。 有个狱警拿来一个收音机,又在前面放了个大喇叭。“老崔嘱咐我的,说他送你一程,下辈子别再走歪路了。” 《第五交响曲》的旋律流淌而出,此时整座监狱里外都回响着这首气势恢宏的乐章,伟大的交响曲,仿佛能洗涤人的灵魂。 播放到第四乐章时,枪声响起了。巨大的震动声,似乎把飘在空中的音符都震得颤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悠扬地飘荡着。 苗子文的魂魄就浮在苗青山的面前,他要站在离他哥最近的地方,这样他哥的灵魂一离开身体,就能看见他。 整个过程,苗青山的眼里都没有一丝恐惧,清澈如莫斯科郊外夜晚的湖泊,苗子文仿佛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苗青山抬着头望向虚空,轻轻地说, “子文,我来了。” -尾声- 一首波澜壮阔的交响乐来到尾声,激昂的旋律缓缓归于平静,走向曲终。 短暂的停顿后,广播里开始播放下一首歌曲,“下面为大家播放,姜育恒在1991年春晚演唱的歌曲《再回首》。” 再回首 云遮断归途 再回首 荆棘密布 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 曾经与你有的梦 今后要向谁诉说 再回首 背影已远走 再回首 泪眼朦胧 留下你的祝福 寒夜温暖我 不管明天要面对多少伤痛和迷惑 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 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 再回首 恍然如梦 再回首 我心依旧 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在歌声中,两个交缠的灵魂缓缓升上苍穹。 1991年的冬天,苗青山和苗子文刚到莫斯科,他们一起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饺子。苗子文喝多了,非要追着他哥,给他喂饺子吃。 1993年的冬天,苗子文和苗青山先后死去,又重逢,从此以后,他们无论一起下地狱,还是飘荡在人间,都永远不会再分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