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曾时正在榻前给皇后把脉,红黄绡纱帐下,更显得这屋子里血气浓郁,皇后埋在那锦被之中,整个人因脱水好像都有些干瘪了,只有腹部的位置还突兀刺眼地有一个巨大的弧度,连那被子好似都很厚重,伸出来的手腕苍白到皮肤都有些透明,整个人有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碰就碎的错觉。 床前佝偻的太医,整个背脊一直在颤抖,产房一改方才的热闹,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把脉耗费了太多的时间,不知是曾时不确定,还是不敢,连脉了三次。 最后一次,那小老头的身形都有些萎靡了,接着跪跪趴趴才站起来,出去跟皇帝汇报。 齐瞻月听见了。 “皇……皇上……龙胎久不落地,母体衰竭,只怕……只怕……皇后娘娘是……已是弥留之际了……” 这话产房内的众多宫人也听见了,原本死气沉沉的氛围又沉重了两分,然后才接二连三爆发出哭声。 赵靖有没有呵斥曾时一句胡说,齐瞻月大脑翁鸣没有听见。 只一瞬间觉得如同在寒冬腊月的雪地里,浑身发冷,周围的哭声似绳索,勒住了她的心脏,手脚软绵扑跪了到了榻前。 “娘……娘……” 她张了张粘连的嘴,尝试唤着榻上的人。 皇后侧着脸,整张脸被汗水浸湿却没有一点血色,可眼中却一如既往有着神采和那份温柔。 “瞻月……你别哭……” 齐瞻月心中一惊,自己哭了吗?她并没感觉,抬手才发现自己脸上湿冷一片,她忙拭去,不愿让皇后看见。 赵靖没有说话,也并没有迁怒到曾时身上,只是站在那,忽而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在王府,掀起张锦欣大红盖头的那一刻。 夫妻多年,相伴之路就这么到了尽头。 即便他对皇后没有男女之情,可他是感激她的,感激她的贤惠,感激她这么多年无声的相伴与理解,感激她为他生儿育女。 赵靖胸间猛然一痛,这种痛是和他七岁那年被强行带离陆氏身边一样的。 曾时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提醒这位为人夫更是一国之君的男人回神。 “皇后娘娘如今回光返照,皇上若有什么话……” 曾时已不忍说出后半句。 赵靖瞳孔收紧,捏了捏拳,这才跨步进了内殿。 宫人们哭乱一团,见着皇帝进来,纷纷压抑着动静,让开位置。 皇后艰难说到。 “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有话与皇上婧妃说。” 宫人都出去后,赵靖才坐到榻边,看着张锦欣与齐瞻月相握的手,自己的手抬了抬,终究也没举起来。 皇后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是对齐瞻月。 “瞻月,本宫以后不能再护着你了……” 这话声音太轻了,可落在齐瞻月的心上却如有千斤重,她小腿一软,已跌坐在榻前,落泪道。 “娘娘……娘娘……您不要这样讲,您的日子还长,您还有钦儿……您……” 齐瞻月断断续续,因哽咽并说不清楚话。 回想入宫以来,她其实和皇后相处只有两年而已,甚至没有什么出生入死的刻骨铭心,大多不过是深宫生活里的相知相伴,可正因如此,她还想要那样岁月安稳地陪着皇后,陪着皇后的孩子,一起走过更多的时光。 皇后轻又无力地摇了摇头,却将零落的头发粘在汗湿的脸颊上,更显狼狈。 “人都有这一天,我知道我快不行了……” 皇后换掉了那个带着身份的自称,好似到了这一刻,她同谁都一样,只是一个人而已。 齐瞻月还不肯接受现实,疯狂摇着头,垂泪不已否认。 “不会的!娘娘,不会的!” 张锦欣没有继续劝言,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消逝,她对齐瞻月说到。 “钦儿就托付给你了,瞻月,你一定要让他平安健康的长大。” 齐瞻月听完这话,再撑不住,额头抵在张锦欣湿滑冰凉的手背上,大哭起来。 “我会的……娘娘您放心……” 张锦欣其实此刻很想再看看赵钦,可生离死别实在是太残忍,哪怕那孩子还在襁褓之中,也不愿让他经历这一幕,她默了默,似乎是在积攒自己的气力,接着才转头对皇帝说到。 “皇上,钦儿和瞻月,臣妾无能,不能再替您看顾了,只能拜托您了。” 赵靖看着张锦欣的脸,张了张嘴。 “皇后……” ‘ 他唤了她一声。 “朕知道了。” 张锦欣这才好似了了身后事,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看着自己丈夫的脸在压抑悲痛,笑了笑,问到。 “皇上,您还记得臣妾的名字吗?” 除了新婚之夜,他叫了她一声锦欣,而后这十多年,称呼也不过是由福晋变成皇后。 赵靖低下了头,声音低沉。 “朕记得,锦欣,硕人其欣,衣锦褧衣。” 锦欣,寓意出生高贵,又盼子女一生无忧无虑。 大家女子,出生自然是高贵的,可生于这样的家庭,注定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又有多少无忧无虑? 文朝的天下,是赵家与张家一同打下来的,待称帝之时,却是张家主动退让了。张家愿揭竿起义,救民水火,却不愿相争这皇权,后面为让赵家放心,更是退居江南,全然放权,不染军务。 所以,张家虽远京城,也不问京中事,可赵家与张家的联姻一直没有断过,只要有年龄合适的嫡女,都会嫁与皇家,张锦欣已经不是文朝第一个张姓皇后了。 张锦欣听到赵靖的回答,释然一笑。 “臣妾这一生,嫁与您为妻,臣妾不后悔……” “她顿了顿,接着说出压抑许久的话。 “可……若重来一次,臣妾……是不愿意的……” 一向得体贤惠的皇后,就如同那座上的观音,不嗔不怒,永远端庄持重,平心静气为他打理照拂着后宅与后宫,可在这生死之时,却也说出了实话。她与赵靖不是良配,夫妻多年,虽相互理解尊重,本质却是貌合神离,这样的婚姻并不是她所祈求的。 齐瞻月听到这话,心里一惊,已慢慢低了哭声。 而赵靖,听到皇后这几乎可以说是怨怼的言论,却并没有生气,甚至内心一片荒凉。 他这个人,好似在旁人眼里总是薄情寡欲,注定亲情缘薄,所以那夫妻之情的贫瘠,在别人眼中,也是理所应当。 可是失去亲人时,他这个九五之尊的皇帝也不过是rou体凡胎,那颗血rou铸成的心脏,一样会痛。 他目光深沉,看着张锦欣,低声答到。 “锦欣,是朕对不住你……” 张锦欣含笑摇了摇头。 “臣妾不是怨您,您心里苦,臣妾明白,只盼下一世,你我都能寻得良人。” 她没有再尊称皇帝,只是简简单单的你我,这话的末尾,张锦欣的目光柔和落到了齐瞻月的头顶。 赵张两家,努力修行着这百年的和睦,成全了这段君臣佳话,可皇权、世家、联姻之下的个人却如历史洪流里的一片落叶,没有归处。 张锦欣说完这话,眼中最后的光亮也湮灭了,她没有再看齐瞻月和赵靖任何一个人,而是独自盯着那绡帐上的龙凤花纹,眼神空洞却突而睁大,她一反常态,有些声嘶力竭开始呼喊。 可是她没有叫她的夫君,没有唤她的孩子。 “娘啊!……娘!!……我好想家……” 皇后喊完这句内心最深的期盼与渴望,再没有动静,床榻上的人就像泄气了一样,华丽的锦被一软一塌,陷入了死寂。 齐瞻月慌乱抬起头,看着皇后未曾瞑目的双眼,开始嚎啕大哭。 仿若还是两年前,齐瞻月还是宫女的日子,夏日的午后,养元殿院里的梧桐树叶,绿得爽辣刮脆,齐瞻月站在阴凉处的壁柱旁,看着皇后携宫女进来。 天气初热,皇后穿着浅黄色的齐襦通绡袍,羊脂玉圈和胸前裙襦绣的牡丹更衬得肤若凝脂,贵气如鹓动鸾飞;她的发髻一丝不苟,只有微风掀荡起裙边,凤冠虽华丽沉重,可皇后的步伐却依然端庄自然。 那是齐瞻月第一次见到皇后,不由被对方的气质所吸引,因是新宫婢,齐瞻月特意行了跪拜大礼。 她虽是养元殿新来的小宫女,可是毕竟是皇帝的奴才,又不是节庆拜见,即使不行大礼,也不会有人怪罪,可皇后还是对她笑了笑,甚至温柔地夸奖了她的守矩。 “你这小丫头也太老实了,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