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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苍狼王贿赠艳姬 温公子夜话《左传》【H】

    

第五回 苍狼王贿赠艳姬 温公子夜话《左传》【H】



    阿济善在浣衣局吃了个瘪,又是当着一院子南蛮女奴太监下人,不由得怒火中烧。一入玉熙宫,也不去偏殿看美人,直接就往正殿里闯,被外殿内侍拦下后索性就地一滚,赖着不走,大嚷大喊“叫你们主子滚出来”。闹了好歹一盏茶功夫,思道出来,“殿下召见”几个字还未说完,早被怒不可遏的宗王搡开。阿济善不管不顾往里冲去,纵无暇赏看美景,却也不禁暗叹见玉熙宫着实好一片奢靡华贵景象。但见:

    珠络琼销点金阙,瑞脑香霭罩紫庭。

    绛烛银釭堪夺昼,碧落辉腾下五更。

    长廊深处更别有洞天,雾影氤氲,香风溢红,层层叠叠绛纱珠帘内传来沽呲沽呲水声,阵阵隐约可闻。越往前走,越听得一阵阵女子闷住的娇吟声、男人偶尔的沉沉喘息声。

    费连宗王正在气头儿,不管不顾,掀开一重重珠帘纱幔,到了长廊尽头阆阙外。只见内殿槅扇门敞着,门前绛绡纱幔交叠熏风,红洞洞仿若彩雾烟霞;又有琉璃珠帘流光溢彩,银灿灿好似天星连缀。

    宗王怒目圆瞪,大喝一声“符狸!”   就要掀帘而入,却被两个小内侍死活拦下。思道此时一瘸一拐小跑赶上,垂首恭禀:“主子息怒。奴失察,饶了主子雅兴,实在罪该万死。”

    里屋男人轻笑道:“他在先帝跟前漏尿的模样孤都见过,有什么好避讳的?放进来。”

    小时候的糗事被提起,阿济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把两个小内侍一甩,挥开纱幔珠帘便登堂入室。

    珠帘乱舞,室内一时间叮叮呤呤似凤鸣,银光映壁如星雨。光影之间,北院主人正立于榻侧,墨发慵懒垂至肩头,玄缎纁纹云龙纹长服前襟袒敞,其下肌rou一段段线条分明,宛如山川般起伏般流畅,尽显健美之态;肤色白皙,衬的几道交纵疤痕更加恣戾狰狞。腰腹内侧两条劲道分明的人鱼纹,一直向下延伸。再往下的要紧处却吞没在一女子玲珑秀美的小口中,只得见外头一截女子小臂粗细的暗紫物什,以及两颗硕大的精囊撞在女子下颚上。女子浑身赤裸双膝跪地,秀发如云,一部分被男人攥在手里,一部分如黑绸般遮住香肩玉背,直铺到地。一身雪练似皮rou若隐若现,缀着点点红痕,口中显然吞吐得极其费力,面颊被撑憋的紫红,紧蹙的秀眉满是窒息的痛苦,却仍旧竭力嘬紧两颊,小手讨好地上下抚弄那段吞不入口的roubang,另一只手柔媚顺从地自觉去轻轻揉抚那对yinnang。

    阿济善只瞥了一眼这yin靡景象,目光就见怪不怪地回到了北院主人脸上,一屁股坐在门旁小榻上,嚷道:“符狸!你这孬种他妈欺人太甚!今日浣衣局的事,我要告到姑父那里去!”

    他说这话时,北院主人长指插入美人秀发里,大掌把持着她的头,又往下摁了几分,美人纤细雪白的脖颈瞬间凸起个畸形的rou痕,原是铁伞般的guitou挤开了喉口,cao入了喉腔之中。美人瞬间发出一阵濒死的呜咽,泪顺着侧脸淌湿了秀发,小手却仍旧不敢懈怠,小心翼翼保持灵巧的滑动。

    斛律昭抚弄宠物般摸了摸女孩儿的头,哂笑道:“八叔终日潜心礼佛,能管你的事?再说南院几斤几两,你心里没数么?”

    南院大王斛律珉,宪宗肃皇帝斛律璋之八弟,故而斛律昭称其为“八叔”。其正妻则是老费连宗王胞妹,阿济善的姑姑,故而阿济善称其为“姑父”。珉常年钻研佛法如痴如醉,参禅悟道已至忘我,布施之巨几如流水倾注;日日清规戒律严守如一,不沾酒rou,不食荤腥,不贪歌舞,不近女色,断尽凡世诸乐,独守空门净根。是以,自斛律昭、阿济善年幼时起,南院便已经形同虚设。宪宗当年恰恰是看中珉走火入魔般对佛法的痴迷,才把南院大王这个要紧职衔给了他,提防的就是南院削弱皇权。而珉也不负所望,数十年如一日地礼僧宗佛,除了打理打理斛律家宗庙事宜,对世俗政务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既无案牍之劳形,又不得罪人,还因为是宪宗亲弟,主祭祀宗庙事,在斛律宗族里地位尊崇,极受上京宗族元老敬重,就连昭的哥哥,先帝斛律景也敬重有加。

    又因其乐善好施,月月开设粥棚,上京人送尊号“大士王爷”。“大士”在佛家语里乃菩萨佛祖之意。

    阿济善大手一挥,“姑父向来最疼我!我让他跟上京耆老们说,治你个不尊大凉礼法,宠信汉人的罪!”

    昭抓着美人儿发根,把roubang抽出来一大截,又狠狠cao进去,几个来回下来,再开口时,声音已染了情欲。面上却丝毫看不出,薄唇紧紧绷成一条线,淡淡瞥了阿济善一眼,冷道:“你说,八叔是更疼你,还是更疼他自己的命?”

    阿济善一噎,一面觉得斛律昭再权势滔天,也不敢弄死一位斛律氏元老级别、备受百姓尊敬的人物,另一面又觉得斛律昭不似在玩笑,摸不清他手里到底还有什么底牌。他满腹狐疑犹豫之际,只听榻侧泽声渐响,昭加快了速度,拽着女子的头,腰腹肌rou绷出一道道凌厉线条,如caoxue一般cao着小口。美人身子似狂风暴雨中的玉树琼花般前后摇摆,呜呜咽咽娇泣,若非被大掌扣着后脑,早被撞飞出去。

    男人喘息却毫不凌乱,吐纳沉着,字字清晰,“你有告状的闲情逸致,不如想想怎生安抚漠北那几个王爷。若此行无功而返,你怕要被他们笑话了去。”

    阿济善一呆,眼见被对方戳透了心思。他刚继位,又从小干酒嗜音,毫无理政经验;此次来中都兴师问罪,实是想从斛律昭这里讨个锦绫院和汉化的说法,回去向其他七位宗王显摆显摆能耐。一时间又羞又恼,猛地往软榻上一锤,“你还有脸说!你非建那什么锦绫院,我还能怎么办?”

    昭身下动作不缓,说话时声音略沉,“你只管按白日里教你的讲。叫他们莫急。汉化新政能不能成,三个月后自见分晓。”

    腰胯迅猛耸动,同时紧紧攥住美人下颌。guitou硬挺的外棱狠狠碾过不断收缩的紧窄喉头,往内凶横地挺了数十下,一股股热烫浓精喷洒在美人喉嗓深处。胯下艳冶柔媚的美人黄莺般婉转泣鸣,雪颈起伏着吞咽;昭低声喟叹,在射精的快感中仰起头微微蹙眉狭眸,脑海里浮现的……

    却是一张清秀静美的面庞。

    他把那一大坨半软下来的物件儿从胯下美人樱口中抽出。射进去的精量太大,女子没能尽咽,浑浊白液瞬间咳呛而出,沿着下巴淌满白皙的小身子上,有些滴落地面,有些流淌入大腿间。昭一松手,美人的身子便如玉山般倾颓而倒,仰面躺在地上,满脸是泪,双眼失焦,涣散视向顶梁,两条细长的白腿儿大开,粉嫩的小rou缝儿被一道道腿间留下的白浊精痕污染,一丝一毫都全无遮拦地落入了阿济善眼里。

    昭则肩臂微松,浑身尽显释放过后的慵懒惬意,将墨袍在腰间松松系住,看都没看女子一眼,往茶几走去,随口吩咐了句“舔干净。”

    美人强止住咳,颤颤巍巍爬起来,跪俯着舔食地上的jingye。小脸埋的极低,偶尔发出啧啧的吸吮声,撅起的嫩股正好朝着阿济善,晶莹幼软的xiaoxue暴露无遗。

    昭给自己倒了杯酒,一转头,见阿济善正盯着地上那少女看,便用汉话吩咐道:“跪到宗王跟前去。”

    美人舔完地上最后一点儿jingye,娇声道句“是的,爷”,手脚并用爬到阿济善跟前,跪伏在地。昭又道:“抬起头。”   阿济善看时,只见美人五官精致秀美,皮肤白皙细嫩,不似大漠女子,尤其那一双水眸,正是:眼明恰似琉璃瓶,心荡秋水横波清,脸端的一派高雅清贵气质,却被满身满颊的浓浊白精衬出凌辱后凄艳的美感。

    昭呷了口酒,用胡语对阿济善笑道:“喜欢么?喜欢就送你了。”

    阿济善适才盯着美人看,一是确实瞧上了眼,人生得娇俏,调教得也乖巧,二是觉得她相貌有几分眼熟。如今离得更近,细细打量下,更觉得与浣衣局那貌美的公主相似,迟疑道:“难道是——”

    昭哈哈一笑,用胡语道:“好眼力!”   又用汉话对女孩儿道:“告诉费连宗王你是谁。”

    美人垂下脸,霞飞双颊,用胡语娇怯乖巧道:“奴家自然是北院大王的贱奴……供……供爷们赏玩是……是奴的福气……”

    美女说的小意温柔,曲意讨好。昭却未笑,慵懒地冷道:“yin贱蠢货。孤是要你告诉宗王,你原先是何身份。”

    听了这话,女子又羞又慌,脸颊红艳欲滴血,道:“奴……奴家原……原是前启……七公主……唤作容……容烟……”

    昭对阿济善道:“孤今日夺人之美,自觉过意不去。这南朝公主便算补偿宗王,偏殿另有美人奉上。”

    说罢,用汉话对容烟道:“你往后伺候费连宗王,便是宗王的人了。规矩习惯全由宗王重新调教,明白了?”

    容茵性格刚烈,斛律昭不爱用强,第一晚就赶了出去。容恩性格懦弱,一入殿就吓得晕厥过去,也被抬了出去。自抵中都、入北院,唯有容烟一直柔婉顺从,隔三差五便得召幸,后来直接被安排在玉熙宫居住,不必再回浣衣局,显然颇得北院王欢心。是以,容烟乍一听要把自己送人,吓得面无血色,惊慑、惶骇、委屈、怨艾一一从面上掠过,掩过了适才的柔媚温婉神态。她想要开口辩白些什么,却终是不敢,哆嗦着唇,颤声低低道了句,“是,殿下。”   心底沉沉哀叹一声。女子的命,何时由得自己?做公主时,尚且须听父母帝君之命,如今沦为女奴,身份与从前云泥之别,身世更如浮萍一般,只能任人鱼rou。

    阿济善观了一场活春宫,此时听斛律昭说句软话,又要送美人,气本消了些。他与诸王、世子常常互赠妓妾,兼漠北民风彪悍,仍有兄弟共妻的习俗。既是看上眼的姑娘,倒并不在意用发小儿用过的,又想起浣衣局的耻辱怒气可以发泄在这倾国倾城的皇族贵女身上,唇角不禁浮起个凌虐的笑。

    “好你个符狸,恁的会巴结人!放心,既对你我都有好处,你让我转述给漠北宗王的话,我自会讲的。”

    也不告辞,裘氅一挥,大步而出。

    昭见事成,也一勾唇。正唤了内侍进来,叫给跪伏在地的女奴沐浴更衣,思道手下洪振忽然跟了进来,先是禀明萧思道已去了锦绫院,再附耳道:“启禀主子,萨吉回来了,正在殿外候旨。”

    昭见内侍与女奴退下,方吩咐:“带进殿,孤晚间在书房见他。”

    §

    是夜,轶青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平生头一次,她想的不是南锦,也不是父亲,而是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男人。

    他到底看没看出她是女人?

    若是没看出来,干嘛特地降旨,说什么督锦官辛劳,该独享一间净房?

    可若是看出来了,为什么不直接挑明戳破?

    可若没看出来,宫里厨子厨娘那么多,干嘛还要派贴身的萧内官来主持?

    是不是为了白日里浣衣局的事,不满她和大凉的宗王作对、仗北院的势救人?又或是想敲打敲打她,提醒她锦绫院中女子如浣衣局一样,也算他的后宫?

    还有,他为什么要专门派人来给他们做饭?之前的一个月,锦绫院的人自己生火做饭,又没饿死——

    难道是来监视他们的?

    可锦绫院这种地方,有什么好监视的?

    今日救回的女子中,除了九公主外,其他人都已安排上工。十公主因jiejie骂锦绫院的事,唯唯诺诺,低眉顺目,生怕惹恼旁人,性情与轶青记忆中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大相径庭。刚者易折;九公主受了刺激,呆呆坐在榻上,任凭她meimei如何劝慰,不说话也不吃饭,只一味怔怔然坐着。也难怪两位贵女如此;轶青记起这一个多月来所见的yin乱残忍景象,婴儿肝脑涂地,凉人烧杀抢掠,黄土血流成河,不禁打了个寒战,暗道凉人果然粗野蛮横犹如猿人。

    却又想起那斛律昭汉话说得极好,总听得出她言下之意,显然是读过汉书,有些学问的,他若想时,竟也能摆出一副彬彬有礼的诚聘姿态,便与汉家王侯公族无异。不禁更觉凉人皆衣冠禽兽之辈。连带着记起仍在斛律昭手里的小香囊,难免暗恨自己当时没讨它回来,反而为着面子尊严讲出了“赠予阁下”的话。

    她叹了口气,翻身下床,哆嗦着披上棉衣套上棉裤棉鞋,拨灭了炭盆。北国冬夜冷的很,饿得人辗转难眠。更何况,再烦心的事都抵不上一顿好宵夜。

    进了小厨房才发现,这么想的并不只她一个人。萧内官正忙着切面,见她进来,脸上的褶皱被火光映得红亮,亲切地笑道:“呀!温公子也没睡?我正好下碗面,也给公子来些?”

    老人汉话很正宗,还带着苏杭一带口音。

    轶青见是萧思道自己在厨房忙活,不由得一怔,“萧公公怎么亲自忙开了?我叫厨子厨娘帮忙吧。”

    思道一身青蓝布衣,紫绸云鹤袍尽褪,全没了白日里总领内侍的派头与气势,呵呵笑道:“平日忙惯了,闲不下来,就得找点子事做。温公子坐,面条这就好。”   他在鸡汤里调了些盐,搅着搅着,忽而又想起了什么,笑意更深,带着丝宠溺,视向鸡汤的眼神沁出遥远而柔软的一团儿念想,笑道:“殿下小时候啊,就爱吃这个。”

    轶青一愣,觉得这话有深意,却又尴尬着不好细问,只好当没听见。看时,厨房里的水雾氤氲了桌上油灯的微光,已快出锅儿的鸡汤飘出一阵阵油香。她摆出个笑,谢过老人,问需不需要她帮忙做些什么。

    萧内官忙活着,将冒热气的鸡汤从炉上端下来,用被滚热的手指尖儿捻了捻耳垂儿,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卷书来,笑道:“温公子十指跟水葱似的,干不了这活儿。要是公子有闲,不如念会儿书给我听吧。”

    老人的玩笑话说得极为慈蔼和善,轶青讪讪一笑,接过。借着油灯看时,竟是《左传》,线装书皮发黄,显已有年头了。

    轶青一愣,翻到夹着草叶儿的那页,见书「齐侯至自田,晏子侍于遄台,子犹驰而造焉」云云。

    思道正忙着撇去鸡油,转头瞥见轶青愣愣望着自己,又笑道:“对,就那儿。”

    说罢,拿出个小砂锅,小心翼翼将鸡汤倒进去一半,又放回炉子上,然后继续切面。

    轶青捧着书,愣愣望着萧内官,有话想问,却不知是否该开口。

    思道没抬头看她,继续飞快地切面,语调温和,“温公子想问什么?尽管说。”

    轶青沉吟片刻。萧内官似是个好相与的,在玉熙宫又是北院王身边头等信任的人物,和他打通关系,建了私交,对锦绫院百利无害。今晚他一直称自己“温公子”而非“温大人”,自称“我”而非“咱家”,显然也没把这段庖厨私话当作公事看待,于是心一横,决定赌一把,礼貌地笑问:“萧内官识得汉字,读得儒书,汉话说的比有些汉人都好,怎么……怎么……”

    思道笑望她一眼,接口道:“怎么入了凉宫为宦官,是不是?”

    轶青抿着唇,怪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思道并不介意,手上继续飞快地切面,“不瞒公子说,先严先慈虽是凉人,却半生在南国经商。老朽在苏州出生长大,年幼时家中虽非大富大贵,却也颇有资产——”,叹一口气,声音显得遥远,“后来,先严被一个苏州茶贾骗光了钱,先慈病死,家中别无亲戚。我卖身葬母,这才入宫做了内侍。”

    苏州与明安府隔江相望。轶青虽于明安府长大,父母与祖上却都是苏州人。年幼时常两地往返,游山玩水;父亲病世后,也按遗愿落土归根,葬在了苏州。难免想起明安府沦陷,凉军虽于长江止步,终不知苏州会否遭临如淮左一般杀戮,心下凄惶。更着,她乍一听说别人是被自己的同乡骗得家破人亡,尴尬非常,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夜沉如水,只有鸡汤沸腾的沽沽声。思道掀开锅盖,把面条一把一把下在汤里,动作利落,见轶青久而不答,爽朗一笑,替她转移了话题,道:“听公子口音,也是苏州人氏吧?”

    思道本意是化解尴尬的冷场,轶青却自觉被人戳中了心事,思来想去,觉得总应当说些什么,对萧内官在苏州遭遇的家破人亡表达歉意,也对同乡的不齿行径表达不满,嗫嚅片刻方讷讷道:“常听人讲南朝人精明,善于算计,不如北朝人豪爽旷达,看来果然如此。”

    思道又在锅里加了两个鸡蛋,听她这么说,不置可否摇了摇头,笑道:“什么南朝人北朝人的,不过都是人罢了。温公子,这世上哪儿都有好人坏人,哪儿都有自私之人,你说是不是?”

    轶青怔然。

    老人利落地切着葱花,刀刃撞击木板的哒哒声回响在冬夜里。轶青把目光移回书上,缓缓开口。

    「公曰:『唯據与我和夫。』

    「晏子对曰:『據亦同也,焉得为和?』

    「公曰:『和,与同,异乎?』

    「对曰:『异。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rou』……」

    鸡汤面很快就出锅了。思道盛出两碗,撒上一把葱花,笑盈盈蹒跚着端上桌来,与轶青二人对坐。挽起的袖管下,一道白亮的伤疤依稀蜿蜒在皱巴巴的小麦色皮肤上。

    “来,快尝尝,淡了加盐,咸了,那边还有清汤。”

    汤面不咸不淡刚刚好,鲜香的滋味儿在舌尖儿翩跹。轶青一边吃,一边在心里默诵刚才读的书。

    「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洩其过……   若以水济水。谁可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可听之?」

    晏子说,和谐与相同是有差别的。和谐就像做羹汤,用各种调料相配,使味道恰到好处;味道不够就增加调料,味道太重就减少调料。如果用水来调和水,谁能吃得下去?如果琴老弹一个音调,谁听得下去?

    是以,君子和而不同。

    碗里被添了几勺鸡汤,轶青回过神来。

    抬头,见萧思道正若有所思地瞧着她,深密的皱纹显出略微哀戚的神色。这神色,在这位北院总领内侍脸上并不常见。

    “公子刚才读的那篇《昭公二十年》,殿下小时候老奴也教他念过。哎……”

    萧思道语焉不详,但这是他今晚第二次提起北院王。轶青更觉得老人话里有话,却猜他心思不透。她喝了口汤,循着暗示追问,“怎么讲?”

    思道又叹了口气。

    “主子们的事,像老朽这般做奴婢的,本不该挂在口上。可毕竟这些事埋在心里多年……好容易遇见公子这般心思敞亮,通情练达之人,实在不吐不快。公子与老朽也算是苏州同乡……这些话说与你知晓,你往后在殿下跟前做事,心里也有个计较。”

    轶青讶然,心中感激不尽,忙道:“萧内官请讲。”

    思道淡淡一笑,摇头道:“公子白日在浣衣局提起,管咱们殿下叫“苍狼王”……但怕也只有龙驭宾天的先帝爷才知道……殿下小时候,心可是极善的呢。”

    布满褶皱的手指轻抚那卷《左传》,目光遥远。

    “比他大的皇子们上树抓鸟,殿下会寻着叽叽喳喳声,找回那些鸟窝,把它们小心翼翼摆回原来枝子上。六岁大的孩子,多高都敢往上爬,说,怕小鸟儿的莫贺和阿摩敦找不到它们……

    “春雨之后,殿下怕甬道上的蜗牛儿被人踩死,就一只只把它们移到墙上……还用树叶儿把夏天砖缝里钻出蚯蚓挪到路边儿……

    “在御花园里,看见那将死的蝴蝶儿,也要带回来医好了。若医不好,要伤心好一阵子哩,然后把它们埋在花底下……”

    轶青听得目瞪口呆,差点脱口问萧思道,是不是出门的时候把孩子弄丢了,又胡乱领了个别家的回来。

    思道瞅见她脸上的表情,露出个苦笑。

    “都是些宪宗朝的旧事了,多说也无益。殿下啊,哎……”

    他顿了片刻,斟酌着再次开了口,神色回复了严正。

    “不瞒公子说,此次殿下遣了老奴来锦绫院,实是器重公子,看重锦绫院。

    “公子今日在浣衣局,口上说是择人,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出,公子是有意抢下两位公主——”,抬起一只手,止住轶青想要反驳的话头,正色道:“咱家是想提醒温大人,若没有主子默许,今日浣衣局之事怎会轻易善了?就算是为了北院颜面,大人这般狐假虎威自作主张,若非主子格外爱重大人,怎会没一点惩戒,甚至没一句警告?

    “大人可莫要自作聪明,自以为主子殿下毫无察觉,一心想着瞒天过海,辜负了主子的信任与苦心。”

    轶青听萧思道说起白日之事,本来心中一惊,可继续往下听,萧思道确是苦口婆心在提点她,遂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萧内官提点的是,温某改日必往玉熙宫请罪、谢恩。”

    §

    三更鼓过,玉熙宫不似往日笙歌曼舞,唯有书房一盏孤灯仍明。北院主人坐于书案后,案前跪着一人,一身伽罗棕衣,腰系吐鹘犀带,左挂有牌,右挂有刀,正神色恭谨地回话。

    “……蹲守南院多日,进出的多是些喇嘛和尚。但属下绝没看错,贾程几次混作僧人进了,都到后半夜才出。伏丹也去过南院,不知是否留府饮宴,到次日中午才走。另外,旁枝的斛律昶也去过,待不过半个时辰便走了。”

    贾程是李盈之的弟子。李盈之,字太冲,出身南阳李氏世家门阀,几代效力大凉朝廷。盈之年近八十,曾是今上斛律雍的老师,被朝中主张汉化的大臣奉为元首。

    伏丹,赫连宗宗主王爷,此次是按惯例于白月节前奉召入京,也是反对汉化新政最激烈的凉人贵族元老之一。

    这两个人,怎么都跟斛律珉弄到一起去了?

    上坐之人沉吟片刻,缓缓道:“八叔这是要搅浑上京的水啊。”

    萨吉没听懂,呆呆望着自己主子。斛律昭示意萨吉平身,继而道:“贾程对李盈之早就有所不满,恨不被提拔重用。上个月李盈之上书,把吏部员外郎的缺儿补给了王缮,更是火上浇油。”

    萨吉仍旧不解,道:“他若对李盈之不满,反对汉化就完了,可朝中对新政的呼声偏贾程最高啊。”

    斛律昭摇摇头,沉沉出口气,失望道:“萨吉,孤常让你多读书,读汉人的书。你总是一耳进一耳出,还套汉人的谬论驳孤,说什么‘半部《论语》足以治天下’。你最当看看李盈之写的《风行宣化录》,「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灯之有膏,如鱼之有水。木无根则槁,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死,人主失人心则亡。此理为可畏,从古已然。」

    “这是把人心奉于人主之上,把‘人’架于‘皇’之上。再看几项新政。光班禄制和三长制便得罪透了六镇的凉人,更别提还有禁凉服禁凉语。正所谓「缓而图之,则为大利;急而成之,则为大害。」汉化新政cao之过急,必失人心、遭反噬,李盈之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如今岁数大了,诸事不能理,不过是被贾程推举出来,架在火上烤罢了。皇上年轻,凡事易cao之过急,抱了急功速效的心思,却不知‘吏不得人,则法不得行’啊。再者,皇上急于亲政,孤几次劝谏,反而适得其反,使皇帝更加心生不满。

    “贾程恰恰利用这点,在皇上跟前煽风点火,目的就是在孤南下征伐时扰乱朝纲,让汉化新政一派与凉贵元老、漠北宗王斗个你死我活。

    “如今看,却是八叔在幕后cao纵指使,一手让贾程怂恿皇上朝臣急功近利,另一手又煽动漠北宗主、六镇耆老造势反对。等朝中谤议沸腾、民间怨声载道,他再联合八个宗主王爷逼宫,依仗人心废帝另立,想来人选就是昶刚出生的那个儿子……嗯……亮。彼时孤率大军在南,回救不得。等尘埃落定,他们手里握着雍儿,算定了孤不敢轻举妄动。孤若班师回朝北上靖难,便被他们打成反贼;若交出兵权,雍儿则……”

    他没再说下去。一个废帝,下场不言而喻。

    萨吉早忘了自家主子适才对他不读书的数落,急道:“殿下,那属下带人,细细搜一遍南院王府,定找出谋反的证据!”

    上坐之人连连摇手,“不,不不不……万万不可。八叔要的是乱,孤要的是稳。咱们手上没有切实的证据,你若带人搜南院,八叔叫起撞天屈来,以他在上京的人望,定然一呼百应。皇上若趁机废了孤的兵权,你叫孤是退,还是不退?现在能做的,只有稳住各宗王耆老,安抚人心,延缓矛盾。等南朝攻下,再容皇上徐徐图划新政。”

    萨吉想了想,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问道:“既然殿下要缓而图之,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建一座效仿南朝的锦绫院?这不是给新政火上添油么?”

    昏暗的烛光下,萨吉只见自家主子脸色微微一变。这变化极其微小、微妙。下颌一动,似乎咬了牙,额角一跳,似乎绷紧了神,凤眸微狭,却射出精光。他缓缓起身,踱到窗前,背对着萨吉负手而立,掌握成了拳。

    半晌,幽幽道:“东西建了,不就是为了烧的么。”

    萨吉一呆,瞠目结舌地问:“殿下……要、要烧了锦绫院?”

    窗前男人哼笑一声,黑夜里,丝丝森然诡异。

    “不烧一座锦绫院,如何对得起我那好娘亲?”

    萨吉不敢再说,垂首伫立,低低道了声,“是。”

    斛律昭转过身来,神情已经恢复了适才的严肃,走到萨吉跟前,拇指与食指缓缓捻出一个个圆,道:“白月节在即,诸王入京朝贺。你回去后,严密监视南院与诸王动向,谁与谁走动、谁与谁过从甚密,孤全要一一知晓,明白么?”

    萨吉依旧不敢抬首,单膝跪下,朗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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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注

    想写诗,便写了。

    呃,斛律珉和斛律璋的名字出自《荀子》:「故虽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

    《左传·昭公二十年》段落取用《晏子对齐侯问》。晏子的原话非常精彩,建议大家赏阅原文。

    大家应该注意到了,斛律家的字辈。玉旁辈:璋、珉。日旁辈:景、昭、昶。点横辈:雍、亮。

    李盈之的字和名取自《道德经》:「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风行宣化录》中一句取自苏东坡《上神宗皇帝书》,反对王安石新政耳。

    今天趁上班时间忙里偷闲搞出这一稿,许多地方人物情绪转折不太合理,这是初稿,还可以润色……可以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