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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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容温柔,纯粹,好像谈论的是一件趣事,而不是颠倒伦理道德的罪孽,那些早年的伤、痛、耻辱,她听听就觉得胆寒,他却全部付之一笑,就好像那是别人的沉痛经历,而他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说书人 江娴默不作声注视他许久,他绝不是话多的人,今天却主动给她讲了那么多,不,准确来说是揭开那么多伤疤,楼阁光线阴暗,依靠窗外月光照明,那一缕月光微弱,把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地板上的影子很颀长,也很悲凉 原来他刀枪不入的铁石心肠,不是天生带来的,而是在吃人的深宅大院沉浮十几年,慢慢练就的,她第一次对他心生悲悯,这种悲悯感很熟悉,从前对靓坤有过,对乌鸦也有过,因为他们用血泪铺路,摸爬滚打一步一步爬上高位,她曾经真切地心疼他们,但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把心疼这个词用到他身上,他生来就拥有旁人望尘莫及的地位,名门世家的长子,多么高不可攀,心疼这个词显得可笑了 但高贵的出身,何尝不是一种枷锁,一种折磨,如果生在豪门真的无忧无虑,那他冷血的性格从何而来,不还是高贵带给他的弊病吗 若说受尽贫困,饱经社会摧残的乌鸦靓坤苦,那他也不输分毫,只是人各有各的苦,种类不同但程度不相上下罢了 她突然想抱他 她真的这样做了,换来他略微发怔的表情“难道那些往事吓着你了” 怎么可能,她埋在他胸膛前半声不吭,因为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诠释,她想大声说她不怕,非但不怕还理解他、支持他,哪怕他双手沾满鲜血和罪恶,哪怕他是千夫所指的恶人,但跟她没关系,每每想起他的名字,她心头浮现的只有他隽美的脸,以及给予她的无尽温柔 那些陈年旧事,他好像完全不在意,还能侃侃而谈讲给她听,但每当落进她的耳朵,她都心疼至极 这些该怎么说出口 想来想去,她闷闷说我爱你 就三个字,但威力可不小,景丰年抚她后背的手明显一颤,大概这三个沉甸甸的字令他不知所措,可笑,沉稳如他,竟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我也爱你,最爱你”他怀抱她良久 他们在老宅待到深夜才返程,对她来说是一场奇妙的体验,明明四处荒芜,听他讲述却变得美丽起来,但美的仅仅是风景,并非荒唐残忍的人和事,她好像穿越到民国末期,战乱动荡,城外炮火连天,而这座深宅大院,也弥漫明枪暗箭的硝烟 他讲述一段段故事,有悲有喜,当然前者比后者多,但无论悲喜,母亲两个字都出现得最频繁,从不缺席,他带她看母亲昔日的戏台,他说母亲平生最爱唱戏,曾是名噪一时的名伶,最拿手的戏叫玉堂春,她扮的苏三活灵活现,惊艳四座,后来她嫁入景府不再抛头露面,全台湾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把苏三演活的人 他说母亲最喜宝蓝色,最钟意端庄富贵的装束,也喜爱一切彰显尊贵的金银珠宝,她点头说看出来了,确实,虽然没见过本人,但那张照片充分体现了女人的典雅气质 他还说了很多很多,都关于母亲,毕竟这是他和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处处角角都有回忆,走到哪就能说到哪,永远不会缺少题材,明明十五年过去,他却连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楚,很多琐碎平淡的小事都记忆犹新 看着他滔滔不绝的模样,江娴感觉自己不认识他了,原来金口玉言的他能一个劲儿叭叭这么长时间,真不像他,但她才不会厌烦,一直认真听着,既因为被他思母真情打动,又因冥冥中千丝万缕的关联,她和他母亲当真长得像,就好像遗传似的,而且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亲切感,是对长辈的,就像当初看他的照片,她倍感熟悉一样 可是她们并不沾亲带故啊,明明是一位素未谋面的阿姨,长得像也是因为和景瑞雪像,所以肯定和她母亲像 但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她思忖,乔怀伶,名如其人,是个极具风韵的美丽女人,也是个爱子如命的温柔母亲,否则不会叫他深切地怀念至今,是啊,诺大的宅院人心炎凉,母亲是他们兄妹二人唯一的依靠,而母亲又怎会不疼爱他和景瑞雪,怕是爱子如命,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心头rou 只可惜红颜命薄如纸,也可惜天公不作美,情深却缘浅,好好一对儿相依为命的母子,却活生生拆散他们,阴阳两隔,不胜悲哀 返回庄园的路上,她倚着他的肩头昏昏欲睡,忽想起什么,喃喃不清说什么时候再祭拜阿姨,你带上我,别一个人孤零零的去,我这张脸蛮有用的,就当是我替瑞雪祭拜,也能宽慰阿姨在天之灵 车里黑,而且她没睁眼,所以景丰年眸中一闪而过的异样情绪她没发现,但那抹情绪着实复杂,既悲哀又无奈,他鲜少流露这种情绪,现在因她一句有口无心的话,伤感犹如奔涌的江水,在他心底反反复复 他动了动发抖的唇,但终究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戳破 回到房间她发现何玫已经四仰八叉睡着了,她悄悄上床,从死猪怀里抽出被霸占的枕头,今天很累,在车上都快睡着了,她躺下就有了困意 忽然,一句没来及细琢磨的怪话在她脑中划过 今天三姨太气急败坏,发狠话说她能害死五姨太的儿子,也就能害死他们三个 三个?她闭着眼皱了皱眉 接下来的几天她悠悠闲闲,又过上了快乐废物的生活,每天除了吃就是睡,rou眼可见的圆润了,都不敢上秤称体重,一称就想打人 今天,她破天荒地早早出门,没在家当肥宅,现在正在马不停蹄赶往松山机场,车开得嗖嗖快,好像要赶去飞机似的 不,她去接机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车刚熄火她就迫不及待跳下去,机场人来人往,人潮川流不息,一个惹眼的身影走出航站楼,她锁定目标,小跑之后纵身扑进男人怀里,像一只考拉,一只话痨考拉“带礼物了吗带礼物了吗带礼物了吗带礼物了吗” 靓坤气笑了,真想把她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没带,空手来的” “那你回去吧,下次别忘了带礼物”她真奇怪,一边轰人走一边不放手 阳光明媚,提着大包小包的人群熙熙攘攘,靓坤却犹为显眼,衬衫花里胡哨,纽扣系得歪歪扭扭,露着一半胸膛,还戴墨镜,活脱脱的流氓气质 身上还有个挂件呢,他无奈俯视怀里的小白眼狼“那你下来,我这就走,景大小姐真霸道,不愧是在自己家地盘,说话就是硬气,没礼物还不让见了” “骗你的,没礼物也让你见”她抱得更紧,沉浸在阔别已久的熟悉气息中,还是她闻惯了的那款古龙水,掺着雪茄香醇的味道,好想念 “我也骗你的,我带礼物了”他忍俊不禁从皮包中拿出一只长方形木盒,精致得很,还系着蝴蝶结,但小白眼狼好像不在意礼物,只在意他,都没看礼物一眼 她终于肯下来了,磨磨蹭蹭落地,接住木盒后神秘兮兮说没想到吧,我又骗你了,其实我也没空手来,我也给你带礼物了 靓坤真没想到,怔怔问她是什么,但她已经抱着木盒蹦蹦跳跳走远“我不告诉你,我吊你胃口,因为景大小姐霸道,而且这是她的地盘,她就欺负你” 小兔崽子还挺记仇,靓坤的笑很无奈,也含着宠爱,他跟着她一蹦一跳的背影走进停车场,顺手拉开副驾驶车门,没成想里面还有个不认识的妞儿 何玫正在补妆,面前忽然多了个人,她愣了几秒,飞快把化妆品往包里塞“李…李社长您好,我滚,我这就滚,副驾驶让给您” 江娴站在一边憋笑,这货可真善变,来的路上还给自己瞎规划呢,问她靓坤有马子吗,喜欢什么样的马子,还说当不了台湾大哥的女人,当香港大哥的也行啊,她就猜到这货是口嗨,一见面立马怂,这不,都怂后座去了 靓坤伫立原地,皱着眉头不知所云,感觉这妞儿脑子有病,何玫误以为他生气了,赶紧往后座钻“您别急,我正在滚,马上就滚没了,您千万别急啊” 不奇怪,靓坤那张脸不笑像发怒,笑了像有诈,怎么着都不平易近人,谁不怕,而且混黑道的男人常年沾血腥,气场就凶神恶煞,江娴忍着笑上前“我介绍一下,这是何玫,我的好朋友兼秘书兼生活料理师兼情感顾问兼我孩子们的小姨兼…” “孩子?们?江娴,咱也就一年多没见,你背着我嫁人还生崽了?” 江娴扑哧笑,他真健忘,又不是没见过她的孩子们,上次来她家不还被孩子们“热情款待”了吗,又咬皮鞋又踹脸,这么快就忘了 这个玩笑不能开,她深知,所以连忙解释说我不是养了一群兔子嘛,我是妈,她是小姨,我哥是大舅,有什么问题吗,诶,你要不要当二舅 靓坤发誓,他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这么大的人了还玩过家家,把自己搞得像单亲mama似的,但她当真可爱,幼稚点儿也没关系,他勾了勾唇坐进车里,边系安全带边自我介绍“别喊李社长了,天天听那帮傻子李社长李社长的,我耳朵都起茧,你们两个小朋友在一起好好玩,别打架,别让大人cao心” 开着车的江娴忍不住翻白眼,又是这股熟悉的爹味,真拿她当闺女了,在后座缩成一团的何玫以为自己幻听,到底还是不是传闻中凶狠的靓坤了,怎么会主动自我介绍给她听 其实原因她也明白 她瞄了眼前面,果然,自从上了车,李大社长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的小朋友,好像再不多看几眼就飞了一样 现在不是八卦的时候,更不是磕cp的时候,压力给到了她这边,她结结巴巴问喊什么合适 江娴啪一个响指“喊坤哥,我一直这么喊,要知道我可是最懂礼貌的小孩,对吗坤哥坤哥坤哥坤哥坤哥”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她回台湾以后怎么变复读机了,靓坤咂舌“毫无真心,甚至有点昧良心” 刚好午饭时间,必须东道主请客,江娴直奔一家口味相当正宗的台湾菜馆,三杯鸡和沙虾一绝,她吃过好多次,环境也有档次,不会给她这个东道主丢脸 点完菜,服务员收走菜单“三位有什么忌口” 江娴还没张嘴,那两位异口同声“不要香菜” 说完,何玫诧异问您也不吃香菜吗 “我无所谓,但有位祖宗不吃”他右手夹着一根雪茄,浓雾弥漫,说这话时他挂着一抹笑,明明笑起来匪气冲天,现在却多了几分柔和 “我也是我也是,某位祖宗还在家里餐厅墙上贴告示牌呢,狗与香菜不得入内,景先生看了都无语,但不敢撕掉,怕挨咬”何玫默默说,然后投给江娴意味深长的目光,她以前言之凿凿控诉靓坤绑架她虐待她奴役她,给她的精神造成很大伤害,现在看来怎么感觉是她绑架靓坤,到底谁奴役谁啊 刚好一盘炸虾球端上来,江娴夹起一个塞进何玫嘴里“多吃,少说” 何玫坐她身边,所以方便制裁,坐在对面的靓坤就不一样了,她胳膊不够长,只能任凭他逍遥法外,他慢条斯理品一杯高山茶“是呢,祖宗走到哪儿都要留下点痕迹,我家院子本来种玫瑰,她非要全拔掉改种胡萝卜,还立了块木牌,写着本胡萝卜田为江娴所有,他人退退退,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写三遍退,搞不懂,不过人家可有商业头脑呢,当初还要跟我签买卖合同,逼我以500一根的价格全部收购” “真…真的假的”何玫目瞪口呆,这就是她口中的虐待吗,她说反了吧,明明是她虐待绑匪 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他怎么还记得,江娴捂脸“真的,最后我净赚两万多,连本钱都没有,因为种子都是他花钱买的,那是我人生第一桶金” 他嘴角斜了斜,笑声嘶哑“从此就发现商机了呢,还想种白菜茄子土豆西红柿,把我家院子彻底改造成农家乐,幸好我及时制止,否则我大半辈子的积蓄都要被她挖走,一分不剩,结局我都想到了,我净身出户,房产都归她,噢,也不算净身,毕竟那堆天价蔬菜我得带走” 其实也不奇怪,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儿,何玫表情凝重说她那群孩子整天散养,把景先生从云南移栽的山茶花都啃坏了,上次景先生遛弯偶遇一只,想摸一下,她张口就要一千,还说就算是亲大舅也要明算帐 靓坤笑着叹气,一大团烟雾溢出来“在我家发展种植业,回了自己家发展畜牧业,看起来是跨行业了,实则换汤不换药,还是杀熟” “她能是普通人吗,有次景先生拒绝她无理取闹的要求,她一气之下大半夜跑花园里抓…”何玫分享得正起劲儿,他忽然打断,严肃地说是不是抓一兜蚊子,一只一只往她哥门缝里塞,塞完就跑死都不承认 何玫傻眼,拿筷子的手愣在半空“您…您咋知道呀” “废话,这招她对我用过” 就不该让他们俩见面,江娴无地自容地扶额“对,实践出真理,挺好用的,除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抓蚊子时我也被咬了好几个包” 越聊越有意思,何玫兴致勃勃又来补刀“有次景先生教育了她两句,她气不过,趁他专心看报纸没留神,悄悄往他头上夹了个发卡,还是粉色蝴蝶结,那天刚好有客人来…” “我头发短,这招对我没用,但她偷偷往我账本上画过小猪,我都没发现,就这么交上去了,我当时的大哥皱着眉瞥我半天,然后问我家里是不是有小孩了” 何玫兴奋拍桌子“还有还有,她在后山抓了一瓶子蝌蚪,我说那是癞蛤蟆,她不信,还非要送景先生,她说这是爱的小礼物,见蚪如见她,让他务必当成亲生孩子好好养着,结果没过多久就全长成癞蛤蟆了,跳得书房到处都是,呱呱的,景先生…” “走,都走,你俩没一个好人”江娴还捂着脸,没脸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