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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血鹰

    “雪又下大了。”

    小桑一哆嗦,身上鳞片似的铁甲一抖,簌簌地落下雪来。

    “将军。”他连忙行礼。

    沙雅尔上下看他一样,教训道:“不是早就跟你说过,要时常动一动,等到雪在甲片之间凝成冰,把你给冻成个冰棍!”

    “嘿嘿,忘了。”小桑连忙冲他露出讨好的笑。

    “看什么这么入迷?”沙雅尔斜他一眼,一掌一掌帮他拍掉落雪。

    小桑连忙挺直脊背,大声说:“没有,我站岗呢!”

    “放屁!”沙雅尔嗤笑,一掌用力拍在他背后。

    小桑特别凄惨地哎哟了一声。

    正这时,天空上忽然闪过一道巨大的黑影。那是一只金雕。王族世代驯养金雕传信,森林、雪域与荒漠都是它们的领地。这些凶猛的飞鸟展开翅膀时遮天蔽日,尖锐的利爪能轻而易举地折断野狼的脖颈。

    一道又一道森严的命令,裹挟着雷霆雨露,乘着猛禽金色的羽翼向月升四面八方飞去。

    两人一时间都没了言语,抬头仰望它飞过。

    自城中叛乱平息的那一夜,这群凶悍的信使就被小云一只一只送了出去,也带回前方的战报。

    沙雅尔收回手,慢慢地握拳,“拉日则出兵了。”他告诉小桑。

    小桑震惊地扭过头看他,片刻之后犹豫地问:“他们是……”

    “自然是要踏平溃军。”沙雅尔面无表情地说。

    月升大大小小一共有十五个部族,完全臣服于小云的只有八支。拉日则是盘踞在原野牧场上最强盛的一支,时至今日还完整保存着游牧的习俗,它的骑兵是所有部族中最凶猛的,族里八岁的小孩就能驾驭牧马奔驰几百里转场。这支部族的血脉可以追溯到千百年前,但和王族一样,它的贵族血脉早都稀薄到只剩个壳子了。

    “拉日则一向对金仓离得很远,为什么他们这次会出兵?”小桑看四周其他战士都离得远,于是压低声音悄悄问。

    沙雅尔冷笑一声,“叛军要到金仓,必定会经过他们的领地,我倒想看看,它是不是真有胆子什么都不做。”

    “哼,我看他们不过是面上做做样子。”小桑用力跺了跺脚,把身上的一点残雪全部都抖掉,他忽然又意识到一件事,“但小乌乐她并没有……”他顿住了嘴,这才意识到为什么沙雅尔一脸阴沉。

    小云没有点她身边的任何人出征。连小桑都知道拉日则未必可靠,但公主却始终无动于衷。自夜袭过后,天格斯就一直处于静默的状态,没有收到任何命令。

    二人沉默间,公主侍女飘然而至,“将军,小乌乐请您过去说话。”

    沙雅尔到的时候,小云正在给一只金雕喂食,把rou块放在掌心任它撕扯。

    “小乌乐。”二人行礼。

    小云转头看他们一眼,神情很愉快,她告诉二人:“刚刚收到前方的传信,大捷。”

    沙雅尔凝重的神情一松,眉宇间登时畅快起来,但这轻松转瞬即逝,他依旧跪在原地,深深地垂着头。

    小云见状并不意外,但没有多说什么,她慢条斯理地让金雕吃完rou,再挪给驯鹰师带走。

    沙雅尔手扣在平整光亮的地砖上,指节泛白。

    这一仗,小云不用天格斯,是因为不能用。那夜与阿达孟和一起谋反的,有许多都是天格斯退下来的老兵甚至是他们的儿子。沙雅尔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弯刀第一次见血,就是要砍向曾经的先辈。

    沙雅尔这些年轻的一代继承的只有天格斯这个败军的名号与屈辱,但这一战,对那些曾经跟着代勒与乌尼格日勒长大的人来说却不亚于自断手足。公主不会容忍一支军心不稳的天格斯,更不会放它上战场。

    “先教你知道,没有这一次,我迟早也要对上拉日则,拉拢也好收买也好,我倒也想恩威并施,只不过手上确实还没有多少筹码。”小云并不掩饰,话语很直白,“我与他怎么做交易,和你没关系。”

    沙雅尔无言以对,抬起头看着小云。

    小云放任他继续跪着。她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沙雅尔,是我当初把天格斯给你的吗?”

    沙雅尔一愣,眨了眨眼,他当初刚加入天格斯的时候还很小,那时候每个月升的孩子都幻想着跟在银刀将军麾下,踏平靖国的山河。他很有幸入选了。可他也很不幸,还没出新兵营,月升就彻底输了。那批新兵都和他一样,没来得及体会到天格斯的荣耀,就先感受到了天格斯的屈辱。银刀将军再也没有回来过,回到家乡的老兵把自己埋在不见天日的黑漆漆臭烘烘的帐子里睡没有梦的觉。

    他那时候唯一能抓住的只有在新兵营学到的一点点规矩,所有人都散了,将军、副将、伍长、队长……没有人肯再教他们任何东西。他每天只能干三件事,跑步、练cao和擦马鞍。一开始只有他一个,后来新兵们一个一个的加入了。就这样过去一年多,有一天发军饷的时候突然有个贵族打扮的小女孩跑过来把一面令牌塞到他手里。之后,这支溃败的部队就是他的了。

    “是小乌乐给我的。”沙雅尔含含糊糊地回答。

    “那我现在要把它给他,你答应吗?”小云抬手指着站在殿外的乌尼格日勒。

    沙雅尔呆住了,小桑着急得在他屁股后头一个劲地扯他,他顺着小云的手去看乌尼格日勒,银刀将军的脸冰冷如铁,雪花掉下去都会裂开,他是月升的战神。沙雅尔努力了这么久,还是输给了他。

    他又转回来看小云,小桑现在已经不扯他了,只听见一阵又一阵地粗气。

    “我不答应。”沙雅尔清晰地说。

    他盯着公主的眼睛,战败后的军营很臭,受伤的躯体会发出腐烂的臭气,人糞与马糞混合在一起发酵,因为再没有人按排班每日清扫。酒和尿混在一起,败军呆的帐篷里有一层怎么也洗不掉的油垢,最后他全都烧掉了。

    当初那个穿着漂亮衣服的小孩来过又怎么样,他有了令牌,能让日子一瞬间回到从前吗?

    “我不答应。”他又说了一遍,他终于理解了小云在说什么,他,他们,他的天格斯,并不是从光芒万丈里长出来,他们的根扎在屈辱的烂泥里,这是他的天格斯。

    沙雅尔挺起胸膛,朗声说:“他要是想来拿,就让他自己来拿!”他知道他拿不走。

    他甩了甩脑袋,感到神清气爽,立刻站了起来,再次冲小云行了个礼,这次他很郑重:“小乌乐。”

    小云扶他起来,“回神了?”

    “回神了。”沙雅尔确认道。

    “你不是我选的将军,我选不出天格斯的将军,你是你们自己选的。哪天你要是不想要了,再跟我说。”小云微微一笑,转身走回桌前坐下。

    “那不可能,我死了魂魄都会爬回来。”沙雅尔大笑。小桑跟着也笑,终于放心。

    “除伤重不治外,这次俘虏共有三百余人。”小云并不在他失态的事上纠缠,立刻说起了正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主动投降的人全部杀死,誓死不降的人贬为奴隶。”沙雅尔回答。

    “那里面天格斯的老兵呢?”

    沙雅尔没有犹豫:“杀。”他早已下过这个决心。

    小云并不惊讶他的结论,却并不着急落笔,而是又问道:“有可能不杀吗?”

    “不行。”沙雅尔摇了摇头,他下这个决定并不是一时激愤。主帅如果释放出闪烁的信号,下面的人就无法团结一心,如果他允许天格斯存在其他的声音,那么就没有人能吼出同一个声音。如果小云还想要一柄一往无前的利刃,那就必须要做好准备切开一切阻碍。

    沙雅尔见小云不开口,以为她动了恻隐之心,刚要讲话,便注意到小云的神情。他一贯佩服小云的决断,但总认为她缺在太过善良,君王的善良太容易招致软弱,就像那夜狮子门内,她一定要去看一眼。

    但公主的神情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她金棕色眼里的雪化了,露出森严的岩石。

    “调换一下,主动投降的人贬为奴隶,誓死不降的人全都杀死,”小云落笔,“天格斯的家务事你自己处理,不用禀报。”

    沙雅尔有些惊讶,“小乌乐如果太过仁慈……”

    “仁慈?”小云却忽然笑了,“恭、宽、信、敏、惠为仁,爱念众生以为慈,这两个字很好,我却做不到。”

    露台上,驯鹰师挺起臂膀,又放飞了一只金雕。

    起兵犯禁者,杀,宗族血脉,杀。

    “交河部,全族年六十以下者,贬斥为奴,发配西疆沙漠,充以行脚。”

    人口珍贵,大片的矿山都需要人力。交河部的草原空得一个人都不剩,西疆的沙漠会吃人,族人成群结队地自杀,死都要死在自己祖祖辈辈生活的草原上。平叛的军队顺着原路冲进草场,一批一批地杀死不愿意离开的老人,刀捅进幼童哭泣的胸膛,他们洒在草原上的血在春天会滋养出丰茂的水草。

    拉日则的铁骑把叛军踏成rou泥,小云却要他们把所有头颅收集起来送回家乡。这次不是嘎哲的匹夫之勇,萨拉奥冬要所有人都知道,她只允许一个人的心意纵横天下。

    这个冬天里死了太多人,很多牧场都空了,只剩下茫然的牛羊。但是没有关系,总是会有新的部族到来。

    “人杀得也够多了,再杀下去,害怕的人该不怕了。“小云吹吹纸,墨在冷风中迅速地凝结了。

    “是。”沙雅尔领命。

    小云把密令折好,亲手放进信筒里,准备让人送出去,她的脸雪白无波。沙雅尔心底微微一动,突然问道:

    “小乌乐,殿下还好吗?”

    小云细长的手指一顿,她没看沙雅尔,眼睛垂下来,盯着地面,片刻后,轻轻一笑,“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抬起眼睛,瞳孔幽深,“我和哥哥的长子,将会在今年秋天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