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台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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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月如缀。 毫无传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吓了垂手等候的侍女一跳。她急忙屏息凝神,多事之夜,王病得那样重,却没有强有力的继承者,即使处在深宫内潭水一般,也能感受到外界窥伺的目光。暴雨随时会落下,不知道会在哪片草原上形成河流。 月光下,她很快就看清,推门的是小公主。小公主虽然没有她哥哥那样摄人心魄的美貌,却也如珠如玉。王对她爱如珍宝,随时随地将她带在身边,马前膝上,不能稍离。可能是因为自幼丧母,跟着阿瓦在军队中长大,侍女总觉得这位小公主看上去虽然甜美乖巧,神情却不像个小孩,偶尔冷不丁与她对上眼,甚至有些吓人。 “备车,王要去城郊赏月。”小公主对周遭传达王命。 王的命令霎时间如火焰一般流淌进了萨拉奥冬的黑夜,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原本寂静如许的宫殿,四周都传来侍从急匆匆的脚步声。很快地,等候在宫外,为王的身体对月祈福的臣子们也听闻了这道命令。他们中大多数,都是忠于王座的股肱,他们并不为王突如其来的雅兴感到高兴,反而试图觐见劝阻。 上个冬天,王的身体忽然衰弱了下去,一整个冬天都缠绵在病榻上。外部的贵族屡屡上书请求进宫请安。一封一封言辞恳切涕泪交加的书信下,有的是狼子野心。王最终答应了一些人的请求,现在,这群野狼正围坐在金仓城之外,只等一个时机。即使有天格斯坐镇,也无法挡住他们眼中的绿光。他们已经等待了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夏天已然到来了,然而他们眼中的祭品居然还没死,反而有越活越长之势。臣子们担心,此刻出城,有可能会遇到意外。 然而王并没有见他们。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王的车架从宫殿深深浅浅的阴影与烛火中驶过。夜风吹过,露出小公主娇小的侧影,她看上去那样细弱年幼,惹人怜爱。 公主转过脸来,面无表情,金棕色的眼睛平直地扫过一个一个人头。公主的目光转瞬即逝,她脊背笔挺,冷漠地转向前方。 王深夜出城,轻装从简。以往他身体好时,甚至有只带单骑出城之事。今夜出行,除了一小队带刀护卫,并无其他车马。 星野垂阔,弯月如钩,车轮咯吱咯吱地转,马蹄铁践在土上发出脆响,护卫的佩刀与腰间的配饰撞在一起,随着马背耸动落下有节奏的声响。小云依偎在父亲身边,伸手摩挲抱在膝上的短刀。她抽出来,又合进去,刀刃银白如夜间溪流,在月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一开一合间,父亲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小妹,心要静。”代勒按住她的手背。 小云的动作停了一下,她问:“如果他们来的不及时呢?或者是那些人来得太多?” “打过仗你就知道,上战场前你可以有一百种方式,但上了战场,就只有一种:相信你的同伴,然后杀掉你对面的人。” 小云抬起眼睛,她明显在思考,有话想说,但又有顾虑。然而这种犹豫只持续了一瞬,小云严肃地问:“如果是我的判断错了呢?”她紧紧盯着代勒。 “那你就承担你的后果。”代勒朝后靠在椅背上,表情淡漠,“和我一样。” 闻言,小云的手一下子就紧紧地握住了刀柄,“那我不想失败。”她断然说。 “第一个来的人一定会是嘎哲。”小云放下刀,眉头紧皱,但信誓旦旦,“他最年轻,带来的人也最多。本来他就抢不过那群老人,看到机会,别人会犹豫,他却肯定会冲上来,因为再不冲上来,他自己都要压不住自己手底下的人了。” 代勒并不说话,但是从神态来看,他是赞同的,他一直对女儿对形势的判断力很自豪。 小云转了转眼睛,继续说:“所以我们当初同意他们来金仓觐见是对的。与其让他们在各自的领地虎视眈眈,不如让他们凑到手边滞留在城外,处于我们的监控之下。无首的群狼不过是野狗,野狗是没有耐心等待太久的,我们可以控制自己的时机。” “不要放纵轻敌,小妹,永远都不要‘以为’自己成功了。”代勒抚了抚小云的额发,“我为你带了两位贴身侍女,有事的时候她们可以保护你,但你要记得抓紧手里的刀,不要滑下去了。” “我知道,”小云握了握刀,“我会把它缠在手上的。”她顿了顿,又问,“阿瓦,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我感觉……”代勒咳了两下,他的眉眼里都是病气,“很畅快!”却遥遥有金石之声。 郊外四野无声,早有侍从在路旁拉起帷幔设好火盆帐篷,月光幽微,王驾出行的灯火也只能照亮方圆几尺。这是一条贯穿月升全境的大路,雄心勃勃的少年从这里出征,却没见归人。王喜爱在路边眺望远方,在路旁建起了一人多高的瞭望台,站在台上可以望见很远。 马车停下,公主扶着王走下车驾,走入帷幔之中,绫罗遮蔽了他们的身形。 小云挽着父亲,随他在慢慢走上瞭望台,并不算长的路程,都让代勒的脸上出现了疲劳之色。他们父女两个彼此依靠在一起,静静的,谁都没有讲话。代勒望着无尽的大路的前方,眼瞳中的色彩渐渐地被月色接管了,他极力拒绝,却又无可拒绝地开始回忆起以前。 “小妹。”他突然唤。 “嗯?” “来,给我看看你的刀锋利不锋利。” 小云把佩刀递过去,代勒拔出来,用指肚蹭了蹭,旋即一道血痕。他很满意,归刀入鞘,“原本月升的公主佩戴的都是面纱,只有你带的是刀,”他感叹道,仔细地帮小云重新系在腰间,还拽了两下,确保不论发生怎样激烈的动作,都不会掉。 “是你从小就让我学着保护自己的。”小云不以为然。在代勒的支持下,她从小都不戴面纱。 代勒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暗影里,他神色难辨,“……那你高兴吗?” “嗯,当然。”小云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我知道你经常跑去阿勒吉那里哭。”代勒拆穿她。 “天底下没有一直都快乐的事情。”小云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她还是个孩子。 “我原本觉得月升的公主一辈子都该快快乐乐的,她想要的都能实现。”代勒摸摸她的脸颊。 “像阿玛那样?” “像恩和那样。”代勒点点头。 “那我更愿意像你这样,像阿萨那样。”小云毫不犹豫地讲,“我想试试你说的杀人到底会不会那么畅快!”她昂着头,金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很期待。 “那你要把刀拿稳了。”代勒一笑,他交待她,“上了战场就别把刀放开,所有人都会死,你不能死,懂吗?” “不对,不是我不能死,是月升不能死。”小云反驳。 代勒有些意外她的回答,但最终并没有表态。小云扶着他在垫子上坐下,然后撞进他怀里用力抱了抱他。 “那我下去了。” “嗯,”顿了顿,代勒又叮嘱,“下楼的时候不要跑,慢慢走。不要摔跤。”他不常这样事无巨细的细碎。 小云回给他一个明亮的笑,接着用右拳锤击左胸,行了一个天格斯的礼节,“为月升。” 代勒回礼。小云还是一路小跑地下楼了。 只剩他自己一人跪坐在高台上的月光里。他忽然觉得有些疲倦,是那种一刻也支持不住的疲倦,竟让他像小时候那样,就地蜷缩了起来。 “对不起啊。”他自言自语,梦境席卷过他的身体,他在垫子上趴伏下去,向着远方。 “阿玛,你带我去找恩和玩好不好,阿瓦不会骂我的……”他喃喃地说着梦话。 小云跑下台阶,几位随行的侍卫立刻围了过来。 “王升天了!”小云脱口而出,周围一静,竟无人反应,小云咬咬牙,命令道,“快给萨拉奥冬报信,请大人们过来。”她担心消息没能顺利地散播出去,又补充到,“几位守在城外的将军也都请来。” 侍从领命而去。代勒与小云商议,选定在嘎哲的驻扎地附近的高台,深夜出行,周围的人一定密切关注王驾,反而忽视后方。代勒自知身体难以久继,但周边狼子野心需要剪除,索性假借殡天一事,诱敌深入,引人上钩,再一举清除,用以威慑四方。天格斯早已收到密令,埋伏在城门附近,一旦见到王室护卫快马奔驰,即刻出城围剿。即使嘎哲不来,也仍然以犯上作乱为借口,加以消灭。 此事实为小云未来铺路,因此少不得她亲力亲为,何况她身为月升公主,本来就是一种诱饵。 王升天的消息已然传遍了整个营地,传到别的营帐里去也只是时间问题。黑夜如同热油般酝酿起细碎的小泡,看似平静无波。小云望着报信的人快马急鞭远去。她摸了摸腰间的刀,转身慢慢往高台上走去。 “你们的刀锋利吗?”她突然向两位侍女提问。 “足以杀敌。” “好啊,我也是,”小云在台上站定,“我要斩杀最大的那顶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