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门书屋 - 高辣小说 - 坠楼人在线阅读 - 魔宫十三

魔宫十三

    “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通常喜欢收到什么礼物?”

“我喜欢的东西太多了,你得等我想想。”阿措停住了步子,稚气未脱的脸儿皱了起来,“你问这个干嘛?”

“我的小徒弟就要出关了,我想买点小玩意送给她。”她们站在一处巷口,琳琅袖口中的寐生珠正在发烫,可见里面的人即将出来了,“我想该给她带点什么,可是我又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带点好吃的吧,最好是糖。千万不要笔墨纸砚。”阿措建议。

“是么,我看她以前是大家闺秀,应该也不讨厌这些才是?”琳琅忍俊不禁道,“好吧,你知道杭州什么地方卖糖吗?”

“多了去了!孝仁坊卖乳糖浇,众安桥卖澄沙膏,观桥大街卖豆儿糕,太子坊卖麝香糖,庙巷口卖十般膏子糖,通江桥卖雪泡豆儿,还有那糖丝钱、泽州饧、甘露饼、玉屑膏、蜜姜豉、桃穰酥、饧角儿…”

琳琅笑着打断:“行啦行啦,不用报菜名啦。”

这时一辆小车停在了琳琅和阿措身边,推车小贩当当当敲了三声小锣,一似发出了什么信号,附近街巷里玩耍的孩童都应声冒了出来,擦着她们的裙裾跑过,团团围定了小车。琳琅急忙要让路时,阿措扯住了她:“别走,这个就很好!”

小车上立了草把,草把上插了许多糖画,人物鸟兽、像生花朵之类,造型或繁或简,无不惟妙惟肖。一群孩童伸颈踮脚,眼巴巴地瞅着草把,琳琅被挤在当中动弹不得,左右低头一看,只能叹气。

车上用小风炉烧着一锅guntang的糖浆,翻涌出浓郁甜味。小贩舀了一勺蜜黄糖浆,抖擞手腕,糖浆便连成一线曲折滴下,落在石板,上形成连绵图案。只见那只手来回翻飞,顿挫间比闺阁小姐绣花还要细致几分,糖画也飞快地成形,是个单手叉腰的形象,眼圆圆,嘴尖尖。

“是个猴儿!”阿措猜。

小贩把穿进竹签的糖画整张揭下,拿在手里晃动,让甜香气味扑到客人脸上:“五文一个。”

一个戴长命锁的男孩子眼疾手快,当先拍下钱就接了糖人,欢呼着跳了起来。阿措没抢过那小孩子,不禁唉了一声。小贩趁机兜售:“姑娘要不拿对糖人?成双成对,图个吉利。”

“我不要糖人,我要一个糖做的石榴花。”阿措想了想,修正道,“要一对石榴花。”

琳琅道:“要成双成对,不都求月下老人和红鸾星君吗?”

小贩并不回嘴,专心地去做阿措要的石榴花,和那些叽叽喳喳小麻雀般孩子点名的各种名目了:大神仙、仙女、猫狗虎豹……其中没有魔尊。不多时,原本糖浆沸腾的咕嘟气泡平息下去了,孩子们也已经人手一个糖画,连笑带叫,追逐着跑远了。

“小孩真闹腾。”阿措老气横秋地评论。

“小孩子大都爱闹腾,我娘亲说我小的时候很顽皮。”琳琅说着,目光出现了一瞬间的惘然,却仍然带笑地说了下去,“她说我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就很闹腾了。”

“仙女怀孕也会不舒服吗?”

“会吧。”琳琅转头对做糖画的手艺人说,“我要一个小狐狸的糖画,谢谢。”

待糖画车子吱呀推走后,巷口又恢复了安静,一只胖麻雀蹒跚着踱了过来,去啄食地上散落的糖屑。琳琅在叠成纸鹤的信笺上写了什么,屈指在尾羽上一弹,鹤便摇摇地升了起来,循着来时的路途扑簌飞去了。

百花园门前,琳琅对阿措道:“你这几天一直陪我,我哥哥这些年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也多亏你讲给我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不用客气,说故事又不费力气,而且大部分还不怎么美好。”阿措吐吐舌头道,把手里那一包五花八门的糖果糕饼抛起接住,这些是她指点琳琅在杭州东走西跑、深入犄角旮旯买下的,末了琳琅分给了她一半,“可惜这糖醋醋吃不到了。”

“你很紧张她啊。”琳琅道,“这样,苏杭一带我已经认识路了,你可以回去专心照顾她了。我祝她早日康复。”

阿措朝琳琅打了一躬,郑重道:“我替醋醋谢谢你,她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也祝你玩得愉快。”

*

“师尊!”

琳琅对着寐生珠施法,于是她的小徒弟便现了身,欢快的两三步走到她面前。

“免礼吧,来。”琳琅将手里的纸包推给她,傅宜宁咦了一声,有些脸红:“您还给我带好吃的了呀,我不是小孩子了。”

她虽然这么说可眼神却还是渴望的。

琳琅笑道:“好了,就当是为师为你庆祝结丹了。”

傅宜宁笑着打开点心,一眼相中一块金黄色的,终于在亭中石桌边坐定,她被琳琅领着踏入仙途,已经很久没有进食的需要了,可点心香软甜蜜,她迫不及待地吃掉了手中的金铤裹蒸,又去拿下一个,手却被琳琅握住了,她疑惑道:“师尊?”

琳琅松开了手,看着傅宜宁手心和指节上有习武留下的粗砺的茧,“没什么,突然想起两三天前你还个柔弱的小姑娘。”

傅宜宁伸出三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其实有三十年了师尊。”

没错,她虽然进入寐生珠里看似不过几日,可却实实在在的过了三十年。只因寐生珠中生有秘境,时间流动极其缓慢,琳琅用了上少年来参悟,最终才掌控了它,如今让傅宜宁在里面修炼,倒是她这个师尊一点心意了。

琳琅温和的问道:“宁儿,你现在感觉如何?”

傅宜宁认真的思考了一会:“还是感觉很不真实呢,但我心里真的很欢喜。”

琳琅笑了笑:“那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傅宜宁楞了楞:“您不是还要教我本事吗?”

“是呀,但这也不能成为你的全部,你可以去别的地方冒险、游玩、若是看中哪个青年才俊,结一次亲,也不错。”

傅宜宁娇俏的脸庞颊顿时红了不少,结巴道:“师、师尊,我们…我们修道之人,不是不能动情吗?”

琳琅噗嗤笑道:“神仙有这样的规矩,但我没有,我的师尊当年也告诉过我同样的话。”她回忆起什么,撑着下巴,一时间露出些柔和的笑意:“可惜,那时的我满心仇恨,什么都听不进。”

“师尊……”

琳琅点了点傅宜宁光洁的额头:“宁儿,只要你握紧了你的刀,五湖四海,六界八荒,任你驰骋,不必瞻前顾后,记住,天下如有不称你意的事,拔刀便斩就是,能困住你的,只有你自己的心。”

傅宜宁怔怔道:“我的…心?”

琳琅点头,目光深了些,“我希望我的宁儿不要被困住,永远都快活,如意。”

傅宜宁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酸涩,慌忙低下头,好一会儿才道:“您既然说了,那我想去东海,我从小在京城长大,从来没见过海呢。然后……我想走遍名山大川,拜见菩萨仙尊的洞府,我……想找到救我爹爹回来的方法,哪怕走遍六合八荒、九天十地,我也要想找到他。”

琳琅沉默了一瞬,“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爹爹这一次再回不来了呢。”

“没有如果。”傅宜宁下意识斩钉截铁了一句,却随即黯然,“人们总是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上天无绝人之路。如果真的有天意存在,既然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上天把您带到我面前,让我重获新生,那么只要我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也总有一天会重新见到爹爹吧?,可是有时候我也会想到,我爹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凡间每个人都会经历生死离别,我们也是一样’。如果这一次,上天不再眷顾我了呢?如果这次,真的没有希望了呢?”

琳琅移开目光,良久才叹了一声:“宁儿,你知道我哥哥的事吗?”

傅宜宁摇摇头,“您是说上次同行的那位么?师伯怎么了吗?”

“他常常会让我生出和你一样的疑问。”琳琅默然道:“无论如何努力,都摸不着半分希望的感觉,这可是真的太糟糕了。”

“那…那师伯他知道您的疑问吗?”

琳琅摇摇头:“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他如今,再不肯轻易对我吐露心声了。”她站起身,极目远眺万顷碧波,“宁儿,有的时候我们不懈去追求的真相、结果,往往会出乎我的意料,或许会变得痛苦不幸,你也在所不惜吗?”

傅宜宁缄默了一瞬,而后坚定道:“会!哪怕是为情赴死,也绝不会对情生怨。”她又叹叹气:“虽然我连我爹在哪都不知道。”

“也许,这取决于你有多想念他。”

“我可以为他而死。”傅宜宁不假思索道。

琳琅眼神一闪,道:“你有为他放弃生命的决心和觉悟,也不错。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怎样和他一起活下去?”她平静道:“宁儿,你别忘了如今你已然是修仙之人,而你的爹爹就算回来,却也还是凡人。”

傅宜宁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出口,目露茫然。

琳琅轻轻勾起了唇角,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好啦,为师该说的都说了,想去做什么便去吧,不要觉得害怕,无论何时,我都会替你撑腰。”

傅宜宁微微红了脸,小声道:“谢谢师尊。”

魔宫·十四

虽然琳琅给阿措放了假,教她只管专心和石榴树朋友醋醋玩耍,阿措倒非常热心,想起城东门的龙王庙,在六月廿四有热闹可看,便建议琳琅去逛逛。“廿四日是正日子,但庙会提前半天就开始了,你这次来苏州的时机正好,可不要错过啦!”

到了阿措所说地点的周边半里之内,游人渐多,熙熙攘攘。沿路摊位出售萤灯、荷花、泥婴之类,叫卖声都是吴侬软语,外乡客听来虽不十分懂,但也能觉出几分悦耳。荷花有折枝浸在水桶中者,有连根养在小瓷皿中者,红红白白摆了一地,没有多少清高气韵,倒是一派欣欣向荣,鲜活可爱。琳琅俯身去挑选荷花,见它们或含苞待放、或半开半合,便道:“您这花摘得好像不是时候,瞧,都没开好。”

“今天二十三,明天二十四才是荷花生日。拿回家放一夜,保准开。”

“为什么不香啊?”

“这里人忒多,有香味也闻不到哪!您拿几朵回去,放安静屋子里,早晨醒过来,透窗过香,跟住到了太湖边上一样。”小贩信誓旦旦。

琳琅带着笑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笙管铙钹之声,原来是路当中一队人马打着仪仗奏着乐缓步而来,将弹弓、樊笼、鞍辔、衔勒、球杖等等,送往庙前。琳琅见那些猎具马具都崭崭新,做工精巧如玩器,周围人不住指点议论,某物是甲家所献,某物是乙家所献云云。——这是近世不成文的习俗,每年一度的龙王庙会前,由地方官府牵头、豪绅名流奉陪,出资定制戏玩,大张旗鼓地供到神像前,说是为了讨神明的欢心,更多却是为了在乡里出风头。

待这队旗鼓终于过完,琳琅手里拈了一朵没来得及付钱的花,看热闹时不知不觉被人潮裹挟向前,已经离了荷花摊子十步外,中间都是摩肩接踵的人,哪里还能回得去。她想一想,隔着十几人轻轻弹指,将两枚铜钱打在那小贩手背上,在对方疑惑地左顾右盼时笑了一笑,随着人流继续向前了。

神殿前露台上扎了乐棚,点了二十四盏纱灯,将黄昏的天色照得如同日中。花团锦簇的露台中央,杂剧舞旋轮番演出,调丝品竹,连绵回环,方才献神队伍的音乐与之相比,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琳琅驻足观看了片刻。台下拥来挤去,几有万人空巷之势,孩童们如同泥鳅一样在其中钻得此起彼伏,不时踩到她的衣摆,眼看一件缃黄长衣要不成样子,她便微提起裙子,穿过一阵呼朋引伴“你在哪里”的叫喊,往人群边缘走。

琳琅逐渐意识到,她在循着一缕花香走去,随着她绕过神殿、走进后院,清新气息终于毫无遮拦地袭人而来。那是一池红莲,不知怎么竟提前盛放了,艳得好像要烧起来一样。夏风吹过,几只蜻蜓抱定卷成尖角的新荷叶,随风翻了个身。霍啦一声,灰喜鹊从沿墙种植的白杨树冠里飞出去了,厚重叶丛在它身后转瞬合拢。

后院都是青砖墁地,旁边两排厢房被树荫笼罩,大多落了锁,琳琅信步走近一间木门虚掩的屋子,推了一下门。——这下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在门口站住了。屋里坐了一地人,带了面具,穿着各色衣服,原来是一班演戏的俳优。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持了一卷书,在中间踱步,竟是个讲课的样子。

“打扰了。”琳琅道了声歉。

“姑娘是来躲清静了?”书生并不意外,转过脸来,相貌平常,一双眼睛倒熠熠闪光。他含笑道,“如能忍受在下聒噪,请进来休息片刻,这里有座位,有清水。”

“多谢先生。”琳琅跨过了门槛,寻了个角落坐下了。

这先生正在分说傩的要点,道:“今日这场傩,乃是压场子的重头戏。扮洞庭龙王的梦蛟,他的剑法我看了,没什么毛病,可谓似越女、赛虞姬;你们饰演派子,助他驱魅除妖,亦不可或缺。”话锋一转,“你们要记得,洞庭龙王为世人驱除孽龙,功在千秋,大家心里应当虔敬起来,万万要认真对待。”

那班少年齐声道:“临川先生说的是。”

“洞庭龙王。”琳琅轻声道,然后莞尔,心想:看来是哥哥降服烛九阴那件事了。

前殿隐隐的丝竹管弦声停住了,艺人们乃去往殿前演出那作为重头戏的大傩,在门口依礼退让,鱼贯而出。琳琅见一个人落在了最后,立起身却许久不动,目送同伴离去后,静静地坐回了座位上。

琳琅上前问道:“你为何不同他们一块去呢?”

许是因为戴着面具?对方的声音有点发闷:“我扭到脚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摘下面具,现出一张清秀的少年面庞,因为消瘦,眼窝有点深,颧骨也稍显突兀了些,“本来是定了我演洞庭湖君的。”

琳琅道:“……不开心啦?”

“你们为什么都以为我心里不舒服啊……”少年声音细细地说,褐色眼睛柔软地看着地下,“我们戏班前阵子在杭州的红街神女庙演杂剧,可是苏州的庙会才是这一带最重要的,每年的这几日大家会从四面八方来这里献艺,演好了一年都有名气。临川先生要我演大傩里龙王,其实我心里很怕的,怕自己在台上紧张起来搞砸。昨天我不小心扭了脚,大家很着急,这时候梦蛟来了,他那么厉害,被那么多人看着还是自自在在的,又愿意跟着我们坐船到苏州,我其实是高兴的。他的剑舞得好看极了,你想看吗?”

琳琅道:“人太多了,我便是想看,现在过去怕也只能看后脑了。

“嗯,我知道一个地方的视线很好,一点都不挤的。”少年再次站了起来,“我可以给你带路的。”

琳琅道:“那就谢谢你了。需要有人扶你吗?”

“不、不用了。”少年慌乱道,“我用一只脚跳着也能走路的。”少年引路的目的地是一座偏殿,他单脚跳着,时不时左扶一把西靠一下,看上去难免有几分滑稽,可是动作轻盈得像一只芦苇梢头的水鸫。在一道台阶前边,他停住了。那些台阶是用青石条铺成的,每一层都相当高。琳琅再次道:“让我扶你吧。”

少年双手在衣襟上蹭着:“不太好吧。我听人家说男女有大防,我、我又是个唱戏的。”

“我这样说你别生气,在我看来,你还是个孩子呢。”琳琅笑了一下,向他伸出手去,掌心向上,无声地等待着,“来。”

少年迟疑着,把蒙着一截袖口的手伸了过去。

偏殿地方不大,只有一张供着新鲜红莲的供桌,散放着几个蒲团。弥生推开窗户,把几个蒲团摞在一起放在窗边,坐在上面,恰好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主殿前的露台。他告诉琳琅:“这里是神女庙,虽然小了点,但苏州人也很喜欢这位治水的女神呢。”

琳琅轻声嗯了一下。

少年道:“我叫弥生。”

“‘庄生晓梦迷蝴蝶’的‘迷’?”

“我生在弥水边,所以叫弥生。”他等了一刻,仿佛鼓足勇气,“我能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吗?”

琳琅没有答话。后院杨树森森映入殿中,一屋子都是凉透骨的翠影。供桌上香火花烛林立,红莲沾着水珠,花形硕大饱满逾常,衬得那面檀木长生牌位越发单薄纤细。其上金粉刻字,在酥油灯的光里有些模糊,琳琅眨了几下眼才看清:天盛元真神君讳清之神位。她终究是垂下了眸子,手里那朵荷花落到地上,发出轻轻的一响。

魔宫·十六

少年弥生问了这陌生姑娘的姓名,看到她只低眉垂目立在原地,一声不响,神色莫名低落,像是一张温柔微笑的面具陡然裂开,后边有什么汹涌的情绪要溢出来似的,便小心翼翼道:“你怎么啦?不舒服?”等了一下,又补充道,“我不是非要知道的。临川先生教过我们,女孩子不会轻易把闺名告诉陌生人的,是我刚才太冒失,忘记了先生的教诲,你别往心里去。”

琳琅摇摇头:“我姓谢,名叫琳琅。”忽然间,殿前羯鼓大作,接连三声震地传来,震碎夏季入夜时分的凝滞潮湿空气。琳琅猛然被鼓声惊醒,几乎不露痕迹地捡起了地上的荷花,插到神位前的水盂里,背对着弥生回答了他,“傩戏要开始了,看傩戏吧。”

弥生坐在窗前,一边揪着蒲团边缘的草叶,一边羡慕道:“你知道吗,梦蛟说话很有水平,先生讲什么他都跟得上,总是非常有道理。”

“临川先生,他是你们的老师吗?”

“嗯,先生姓柳,是我们的老师,他说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来了就回不去了。他写的戏本,谁看了都服气。从前台上我们在演戏,台下的人在哭和笑,可现在台上的我们也会忍不住哭和笑。临川先生不单单给我们讲戏,还会给我们讲书里的道理。大家都说他讲起课来,就好像把眼前的雾拨了开来一样。可是我从小在戏班里长大,有时候跟不上,像你刚才说的傩戏,先生引用了一些书上的话,我就听不太懂了。”弥生说着低下头去,琳琅这时候回过身来,只能看见他有点圆的、乌黑的头顶,和中间梳得整整齐齐的发缝。她差点就要去摸一摸少年的脑袋,手伸到中途,却缩了回来。

琳琅坐在弥生旁边,对他道:“傩最早是一种祭祀仪式,一群人唱歌跳舞,相信这样可以把鬼怪吓走,有时候也演给神仙看,希望神仙看了喜欢,就能赐给人们福气。后来它从单纯的歌舞发展出了情节的起承转合,用来表现各种传奇故事——这么说吧,原先是跳大神,是跳给鬼神看的,现在有点像演杂剧,是演给人看的。原先主持跳大神的,是拿着戈和盾的方相氏,现在呢,变成了传奇的主角。这样说,算是明白吗?”

弥生一字不漏听完,恭敬地朝她俯首一拜,头低得更厉害了:“谢谢姑娘。”

“不用谢。”琳琅将窗户向外推了一点,让视野不受遮挡,“听说今天这出傩是洞庭湖君擒龙,我都没看过呢。”将要在傩戏里被降服的所谓恶龙,其实是蒙了绸布的长长竹篾框架,一节节皆可活动,在一队青年男子的托举下做出腾挪纵跃形态,类似人间上元节的龙灯,圆头憨脑,神气活现,火红得一派喜庆,哪里有半分烛龙凶恶的样子。

台上红灯高悬,铺了十八尺红氍毹,如同一条红色的河流,倀子分列氍毹两边。作为龙王的助手,他们皆著朱衣赤帻,戴红漆面具。在这一片泱泱的红色里,扮演龙王的人却是白衣如雪,周身上下只有白色面具的双眼角处各染了一抹绯色,如同胭脂流霞斜飞入鬓,带着天成的妩媚。

随着鼓声变急,龙扑近了,白衣人从礁石般独立中流而渐渐动了起来,与龙周旋着,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弥生的动作已经轻盈如水鸟了,而梦蛟在那条红色河流上游走八方,灵动中不失优雅,竟让人联想到踏浪而行的神祗。兜了几个圈子后,回头一顾,广袖流云般抛了出去,恰恰拂在了龙头上。这个近似挑逗的动作在以往傩戏中不曾有过,舞龙的人没料到这出,动作便顿了一瞬,带着龙头抖了一抖,好似打了个喷嚏,引起了观众的一阵哄笑。

白衣人并未被这个插曲打断,依旧一气转注,连翩而下,每一举手、投足、回眸、舒袖、拧腰、旋身,都如流雪回风,越来越变化万端。这出傩戏表现的是龙君假饰美女以迷惑孽龙的传说,舞者也果然做足欲迎还拒的婉转姿态,像极了女子的曼妙身形,甚至将伴奏鼓声都带得低徊了起来。台下逐渐忽略了那条颇为出戏的龙,连天价叫起好来,尽管振子联臂踏歌,层层飘飞的衣袂如波浩荡,也难以引起他们的关注。

琳琅刹那不禁展露笑颜,心道怪不得他不愿意告诉自己是如何骗了那烛九阴,原来是美人计啊。

弥生托着腮看得入神,不由也跟着叫了一声好。

琳琅却是又皱了眉头:“一味示弱,恐怕太腻歪。”

正在此时,龙终于失去了戏弄的耐心,一跳而起,逼近了舞者。舞者不再后退,全力仰面折腰,几乎与地面平行,才堪堪让过这一击,突出的龙牙距离他的额头只有一寸之遥。这一幕太过惊险,台下齐齐发出了倒吸气的声音。收势不住的龙继续挟风前扑,从舞者的上方掠过,重新落地后,长尾一摆,扫向了刚刚起身的白衣舞者。舞者再次全身向后反弓了下去,越弯越低,整个人成了一道拱桥。所有人的视线也都随之沉了下去,越沉越低,呼吸跟着屏住,似乎当真置身寒江,江阔天低,云气沉沉,龙族的威压逼人而来。忽的,面具后的眼睛向人群眨了眨,现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仿佛在看着每一个人,又仿佛什么都没看。”

“是他?”琳琅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

弥生道:“有什么不对吗?”

琳琅摇了摇头:“现在对了。你看,接下来该是亢龙有悔。”见弥生神色迷惑不解,琳琅遂解释道,“这是物极必反的道理,他退到极处后,要反击。”

话音刚落,白衣人的眼神忽然变了,凌厉如同刀剑!他放开了撑地的双手,一击掌,随即反身跃起。这一击掌干脆利落,打断了所有柔靡之音,让所有人的心也同时一跳,几乎要在夏夜里打个寒颤。

短剑从广袖里滑出,当空挽起纵横的流光,灯笼的红光照在剑上也似乎变成了雪色。舞者信手挥洒开一地寒意,动作从流丽婀娜陡变为飒爽刚健。伴奏的乐师已经跟不上他的节奏,只顾惊叹地看向舞台中央那已经不是“舞”,而更近于“武”。

原本密云不雨的压抑,转瞬被这柄剑决然破开了。风硬,浪急,龙战于野,白衣舞者单人独剑,面对着莽莽大荒。他手里只是一柄没有开刃的道具剑而已,普通观众中也没有人当真见过龙,却不由得觉得:也许,这就是真正的屠龙剑术。

一片寂静中,舞者放声长吟:“

清姬一去一千年,水佩云裳清如鉴

柳生初叩洞庭湖,萧郎长辞蓬莱殿

王侯当道终作土,魑魅守尸应恋栈

多少草木老形骸,几人铁石真肝胆?

夜半煎姜温旧梦,煮干沧海认平生

业火未必销狂病,劫波何曾损支棱?

知我罪我唯放浪,是耶非耶两随风

举世不用屠龙术,临岸空持射日…”.

弥生瞧琳琅在听到“煮干沧海认平生”时又皱起了眉,便试探着道:“……您觉得还有哪里不对?”

“如果改成‘煮干沧海尽我意’,也许更符合我认识的那个人。”这句没头没脑的答话刚刚说完,弥生突然眼皮发沉,头脑昏沉,被困意闪电一样地击中,不由自主地向着窗台趴了下去。

魔宫·十六

他刚刚睡过去,白竹就从阴影里跳了出来,双手抡着一根长骨头,朝弥生背后意有不舍地比划了两下。若非琳琅抢先下手咒晕了弥生,这根骨头就该招呼到他的后脑勺上了。

“你想干什么?”琳琅按住那根骨头,立起身来,“你主人就是这样教你跟人打招呼的?”

“为了保密。我给主人传话,从来都会注意不让别人听到。”白竹把骨棒往肩上一扛,理所当然地说,“公主,这就是一个凡人嘛。”

“那也不能直接敲头啊。你好歹修炼了几千年,不能学着长一点心眼吗?”琳琅冷淡的说着,“要是把人家敲出毛病来,你可就只有做狗的机会了,懂吗?”

“懂!”白竹立马答应道,毕竟公主殿下给他的恐惧是远远超过一切的。

琳琅摇摇头,终于打起精神道,“前边在演洞庭君擒龙,你看不看?”

白竹用恰到好处让琳琅听到的声音哼哼道:“反正也是给别人做嫁衣,那些愚蠢的凡人才不知道是主人的功劳。”

琳琅不禁去遥望正殿上的龙君神像,金冠玉带,光彩焕然,全然是人间富贵装束,却有着人间少见的俊逸丰神。造像者将技艺所能及的威仪和美貌都赋给了想象中的神明。白竹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仍旧连连摇头道:“这雕像塑得既不像主人,也不像洞庭湖龙王,这些凡人一点也不用心。”

高大神像下,进香祷告兼看热闹的行人络绎不绝,其中三五结队的妓女尤其惹眼,她们在进香祷告看热闹,同时自己又是热闹的中心。那些招摇的云鬓花颜、靓妆丽服,引来了许多目光,审视里不乏轻佻甚至恶意,淹没了琳琅空荡的凝视。

倒是一派,人间风貌。

白竹在地上蹭着脚,催促道:“这里明明一点意思都没有,快走吧快走吧快走吧!”

“你真是半分耐性也无。”琳琅指指弥生,叹了口气:“你先走吧,我得把人送回家去,之后我会自己过去的。”

白竹立刻如蒙大赦,快如离弦之箭地蹿出了门口。琳琅几乎能看到他身后竖起了一条欢快摇动的尾巴。这时后院白杨树上枝叶摇动,起了一阵轻微的sao乱,随即掉下了一团东西,白竹一抽鼻子,中途改变方向,以细犬捕食的姿态扑了过去。

“住手。”琳琅的动作先于语言到位,不假思索地一指点出,定住了白竹,也定住了下落中的生物。——悬停在离地六尺的空中、几乎擦着白竹鼻尖的,是一只沾血的喜鹊,羽毛凌乱,半边翅膀不自然地耷拉了下来。

琳琅走近捧起受伤的喜鹊,仰望着树梢。一只石青色的猛禽正在那里盘桓,厉声啸叫着,红色的喙和爪都尖利如钩,胸背线条强悍,翼展是喜鹊的数倍。只因为凭本能感到了树下来客在力量上的压制,它才没有继续追击手下败将,而是选择了观望。

琳琅道:“那是红脚隼。按理说,六月里这种候鸟应该早就迁到北方了,不知这一只为什么留在了江南。大概它趁着雄喜鹊外出不在,打伤了雌喜鹊,想强占它们的家。人们常说鸠占鹊巢,其实斑鸠是会筑巢的,真正占鹊巢的是这种红脚隼。”

白竹从喉咙里发出不感兴趣的呼噜声,不甘心地舔了舔嘴,“公主,天道常说弱者终究是不能生存的。”

琳琅听他这话,不自觉便冷笑道:“适者生存固然是天道,可是,我为什么要替天行道?”琳琅眼神闪动,目光所及,喜鹊的伤开始自发愈合,而红脚隼开始转头向北离去,仿佛被看不到的推力驱逐。琳琅轻声道,“勉强一次试试,又何妨?”

“姑娘请留步。”琳琅打发白竹离去后,回厢房安顿了弥生,举步出门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叫住了她。

循声望去,伞青如水,衣白如云,清朗得如水如云的年轻人追到院中,将伞撑到了琳琅头顶。夏季晴雨不定,正所谓“六月的天孩子的脸”,下午还日头炎炎,这会儿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龙王庙附近的摊位都收到了廊下,琳琅由于完全没有注意天气变化,反而径直走到了雨中。

“天黑路滑,请问姑娘去哪里?”年轻人声音殷切,脚步却停在了一尺开外,只将伞向着琳琅倾斜,丝毫不顾自己被雨落了半身。青绸面紫竹骨的伞做工精美,把手处已经被磨得光滑如镜,看起来是有年头的东西了。

琳琅闻言看着他清隽的面孔道:“你是,梦蛟?”

听到琳琅叫出这个名字,年轻人也微微一愣,随即欠身道:“您也许还记得,在下前日曾在杭州振衣书亭承蒙赠书。礼尚往来,我今日将这把伞送给您也是应该的,但它不巧是在下一位故人珍爱的旧物,难免因为睹物思人,不忍心拿来送人,所以不揣冒昧地提议一句,可否允许我送您到下榻的地方?”

原来这年轻人正是方才傩戏中饰演龙王的梦蛟,也是与琳琅在苏堤书坊有一面之缘的买书人。此刻他摘了面具,一张脸素净而姣好,看向琳琅的目光彬彬有礼,在礼貌中有些忧心的意味。

“我记得你。”琳琅伸手穿过雨帘,然后将沾了雨水凉意的手心按到脸上,拿下手时,眼神恢复了清明,微微笑了一下,“原来你也来苏州了。萍水之间,两次相逢,可谓有缘。”

年轻人也还以微笑,笑容里多少有点腼腆,这腼腆和弥生不同,带着文士的谦逊与自持:“其实我是从家里偷偷溜出来的,想来苏州看一眼祖上住过的老宅子。跑到码头上的时候,急切间找不到合适的船,所以只好借了戏班的东风。您刚才认出我了么?”

“是,我看了你扮的洞庭龙王。你的剑法,柳临川说是如越女虞姬,洵非虚言。”琳琅斟酌着道,“但恕我直言这剑法虽然精妙非常,你使出来也形神兼备,只可惜少了几分力度。照你的路数,可以强身健体,恐怕难以御敌。”

被叫做梦蛟的年轻人坦然一笑,他有一双精彩的眼睛,眼角上挑,如同书法中最末一笔锐利的余锋,此时长睫挂了几滴细微雨珠,眼睛弯了起来,便好像墨在水中透明地晕开:“教我剑术的人也是这样说的。老师教了我半年,每天督促我用功,最后终于承认我的根骨天生不适合学武,启蒙又太晚,不是后天练习能弥补的。”

青石板湿而滑,草木的气息新鲜辛凉。两人沿街边走着,间或交谈几句,雨水敲在伞面上,发出单调的声响。在这样漆黑的夜里,雨水的帘幕阻隔了视线,让人不由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茫茫天地之间,只有这一把伞,伞下的两个人。年轻人与琳琅始终隔着一段克制的距离,擎伞严密地遮住了琳琅,而自己的半边衣衫已经湿透了。琳琅一只手提了一盏在龙王买下的萤灯照路,空闲的手便藏在袖里悄悄捏了个诀,挡住了吹向他的雨丝风片。

“谢谢,前边就是我住的旅店了。”琳琅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姓名吧,我告诉你,我叫……”

“琅儿。”街边有人唤了一声,从黑暗里缓步走出,琳琅的声音蓦然停住。旅店的青旗挑在屋檐上,昏黄灯光透过格子窗照在来人的脸上,没有给这张脸添上一丝暖意,反倒将岩石一样的轮廓衬得更加清晰。

“他来接我了。”琳琅笑了笑,并未将被打断的自我介绍说下去,对年轻人解释,“是我哥哥。你可以回去了,路上注意安全。”

“令兄的眼神真是武库森森,矛戟在前。”梦蛟道,目送琳琅从伞下走出,默然走到那个男人身边去,忽然错愕四顾,“雨停了?”

谢磬撤去了遮雨的结界,让雨水重新簌簌落下,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袭白衣在夜色里的背影,语气隐约有些忌惮:“他的身上似乎有种别样的气息。”

琳琅道:“你也觉得吗……”她喃喃,“倘若你我都存了一分疑虑,该说他是太平凡呢……还是太不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