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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急暮潮初下

    

鸳鸯颈  (三)



    像脚发了麻,苏青瑶心里一震,连忙挣了挣。

    “这跟你依不依我半点干系没有。”她轻声道。“这种事,归根结底由你做主。哪怕你在外面明着玩女人,我也会撒谎替你瞒,就跟王太太一样。你说王先生糊涂,我反倒觉得他很聪明,拿捏着一个走投无路的……”

    “苏青瑶,在你眼里,我是那种人?”徐志怀打断她,揽腰的手骤然一紧。

    苏青瑶垂眸,深深吸了口气,又抬头正视他道:“可只要你想,随时有权处置我,我没一点办法。社会是这么想的,律法也是这么说的。丈夫可以把妻子送至妓船上作生意,也可以在书寓里再造一个妻。而我唯一能仰仗的,唯有一条——你不是那样的人。”

    徐志怀不答话,两眼紧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落霜后青瓷花盆里的乌石子,顶头稍稍融了些,点缀着零星水痕。

    苏青瑶知道他是真恼了,她也从未把话说得像现在这般明白。

    “难怪你先前总把自己跟谭碧作比,我算懂了,”短暂的无言后,徐志怀冷淡地笑了声,呼吸喷到她的脸上,很烫。“瑶,告诉我,我哪里让你不满意。我是打你了、骂你了,是在钱上亏待你了,还是在外头玩女人叫你受气了?你要拿这种话来羞辱我。”

    他停留在腰间的臂膊愈收愈紧,苏青瑶浑身酸麻,凉意恍如爬山虎,爬满她的四肢,连作一大片惨绿。

    她摇头。“没有,志怀,你待我很好。”

    “那你还想要什么?”徐志怀支起肩,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气到极点,反而镇定下来。“过去的事,我们就当它过去了。行吗?”

    苏青瑶张张嘴,没出声。

    是呀,还要什么呢?这日子过得不是挺好的吗?多少人想当阔太太,为此伏低做小,她有福气不愁吃喝,还在这儿找麻烦。

    女人这辈子最大的目标,是找一个好丈夫,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再过五年,最多五年,她怀孕。如果生了男孩,将会以他做榜样,而非她。若生的是女孩,她会说,日后务必嫁个好人家,像mama这样,因为这是她此生最大的成就。

    这美满的家庭将因此更上一层楼。

    是啊,是啊,非一根筋地同他闹,究竟图个什么呢?

    可她心里隐隐有一种欲望,时不时出来作弄她,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志怀,嫁给你之前,我是想去读书的。”苏青瑶鼻子有点酸,颤颤道。“我知道,那年上海的公费大学根本不招女学生,非要读,得跑去金陵女大,我爹也不可能浪费钱供我读书,读毕业了,也没太多地方会要一个女职员。你用不着教训我。可是——我不该跟你去杭州,我什么都不会,甚至不懂杭州话,要一句一句跟女佣学。”

    说罢,她狠狠打了个哆嗦,继而无声落下泪来。

    徐志怀叹了口气,右掌心捧起她濡湿的脸,擦去满脸霜花似的泪。她哭着哭着,哽咽一段连着一段,往外冒。零零散散,水珠碎了一手。

    他想:真孩子气,难道随她心意,读大学,便能改天换地?

    好比早十几年,他读机电工程,也想着能做彻底振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兴工业的大事,那会儿还要有希望、有朝气。

    十年匆匆过。忍看朋辈成新鬼。

    徐志怀抱紧妻子,俯身,鼻尖碰到她的,薄唇轻吻她泛红的脸蛋。短发被她捣鬼抓乱了,垂首,几缕黑发顺势掉到额前,贴在她眼角。

    两瓣唇触到她的唇珠,她小口喘着气,嘴微张,吐息潮湿。徐志怀启唇,含住她的上唇,仅一点,抚过后,又张得更大些,像要咬住对面的小嘴,但挨过去,又只是贴着来回摩挲,缓缓的,叫吐息交融。

    兴许是哭得太厉害,把脸哭肿了,苏青瑶感觉不出嘴唇的触觉。

    只有一种腻乎乎的滋味在心头游荡,又热又湿,她阖眸,隐有风声传来,楼板下,是西洋钟的秒针在走,他们紧贴在一处,像住在弄堂的鸽笼里,既局促又亲切的滋味。

    “我去客房睡……你也早点休息。”徐志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很久才说。

    他确是喜爱这个孩子的。

    苏青瑶摸摸鬓发,沉默以对。

    她听见男人关门出去,然后有两下敲门声,小阿七隔着门扉轻声问她饿不饿。她开口拒绝,嗓音沙哑到吓自己一跳。小阿七又努力劝了两声,见里头不答应,跺跺脚,走了。卧房内重归安宁,苏青瑶落地,跌跌撞撞扑倒在床上,蜷缩着躺了一夜。

    第二天睡醒,浑身酸痛。

    太阳光透过窗帘,地板有一角晒得橙黄。苏青瑶落地,赤脚踩到狭长的光斑,冰冷的身子逐渐热起来。

    她洗了把脸,下楼。

    阿七正同吴妈聊天,见太太,她一呆。吴妈旋即站起,迎上来。苏青瑶问她,先生呢?吴妈回,先生厂里有事,一早出去了。苏青瑶脑袋疼得厉害,便叫吴妈让厨子煮点清淡的热汤。吴妈应声去了,留小阿七在原处。

    苏青瑶就近找椅子坐下,问:“阿七,先生冲你们发火了,对不对?”

    小阿七点点头,小鸡啄米似的。

    “骂人了?”

    小阿七连忙摇头。“没,先生脾气很好,不骂人。”

    苏青瑶勉强笑笑。

    “太太是又跟先生吵架了?”小阿七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今早一夜没睡觉的模样,您也是,眼睛都肿了。”

    “嗯,吵啊。”

    小阿七拖曳着尾音,长长“啊”了声,接着嘟囔道:“可在杭州都不吵架……”

    苏青瑶看了看小阿七,深感荒唐地笑起来。

    “不吵架全靠忍,忍得一时且一时,”她喃喃,“你说在杭州不吵架,天晓得我多少次想冲他摔杯子摔碗……他可有空搭理我?先生众星捧月,这间屋里所有人全围他转。”

    小阿七怯生生瞥她一眼,不敢说话了。

    苏青瑶额角挨着靠椅,抽抽鼻子,又问:“他今早怎么发脾气的?”

    “先生问我们里头是谁在您跟前嚼舌根,乱讲主人家的事,”小阿七说,“还叫我们注意点,再有下一次,干脆利落走人。”

    苏青瑶听闻,低了眼。

    难怪吴妈今早见她,态度恭顺许多,原是他发过火。

    “太太,”小阿七唤她,“阿七想问你一件事,你答应不跟我生气,好不好?”

    “你说。”

    小阿七眼睛瞪得圆圆的,悄声对她说:“太太……您是不喜欢先生了吗?”

    苏青瑶愣在原处,不知如何作答。

    幸而此刻,玄关传来叮叮咚咚的摁铃声,是邮差来给她送本月校对的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