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下)
【番外】此地空余黄鹤楼
【出轨前,谭碧给了苏青瑶一个钥匙。如果苏青瑶没用那个钥匙,没有打开那扇偷情的门,会发生什么?抱着这样的想法,写了这篇番外,也算对正文剧情的补充】 苏青瑶最近在思考一件事,关于怎样躲避苦药。 在1934年的秋季。 起因是徐志怀想要个孩子。 饭桌上,他委婉地提出,要从家族里过继一个男丁。苏青瑶思索良久,本打算同意,可真等那孩子被吴妈带到跟前,她又慌得拿不稳茶杯。货物般被运到陌生人家中的幼童,要成为她的孩子,叫她母亲……这算什么? 没别的办法,孩子总是要生的,周围人都安慰她,她年轻,要个孩子很容易。 就这样,喝药成了她的课业。 临近年关,工厂停工,徐志怀留在家中,一直待到元宵。他带她出门,看灯、看烟火,逛庙会,药是照常喝,但含着麦芽糖,尝不出苦味。徐志怀知道她体弱,本不抱希望,想的还是过继,或是去领养。可日日喝,竟也发生了奇迹。到气温回暖,她开始孕吐。 凡知道的人,都很高兴,没有人不高兴。 自此,苏青瑶停了一切活动,只管在家观察肚皮,看它一点点变大,仿佛结果,要把花的养分统统吸干,然后从虚空中拉出一个生灵。 那年夏天格外热,她怀着孕,双足发面似的膨胀,尤其是残缺的那只脚,像个畸形的瘤子,黏在她身上。痱子粉没日没夜地往身上扑,脱发,还吐,常常吐到两眼发黑,躺在浴室,数天花板的马赛克瓷砖,一如睡在阴凉的停尸间。 徐志怀忙于扩展业务,很少在家。有一回,他回来取文件,看到她吐完了,躺在地板,一动不动。他叫小阿七过来,扶她上床,之后匆匆走了。 等夜里回家,他盖住她的眼眸,轻轻说,只生这一次,不要第二个。 其实她连这个也不想要,但肚子已滚圆,这话说不出口。 怀胎十月,儿子出世,苏青瑶如释重负。 徐志怀给他起名——徐明荐。 上则顺于鬼神,外则顺于君长,内则以孝于亲,如此之谓备。唯贤者能备,能备然后能祭。是故贤者之祭也,致其诚信,与其忠敬,奉之以物,道之以礼,安之以乐,参之以时,明荐之而已矣,不求其为。 明荐。 字玉?。 来到人世的头一年,孩子离不开母亲。 苏青瑶自觉地搬到婴儿房住,离卧房很远,在走廊的另一头,以免婴儿半夜啼哭,打扰到徐志怀。他去年将纱厂转给了英商西泽克,如今忙着搞通讯制造业,要早起。 婴儿房布置得洁净又柔软,如同蚕茧,拉上帘子,就像蚕吐着丝,将人一点点包在里头,分不出春、夏、秋、冬。 她把这话讲给徐志怀听。 徐志怀抬眸,眼珠子上移,瞧了一眼。 “要不要去看电影?” 说完,他给了她一些钱。 苏青瑶把孩子交给小阿七,独自去了电影院。她留到夜场看最后一场的米老鼠,归来天幕漆黑。徐志怀已经到家,脸色不大好。吴妈抱着孩子,埋怨她不该出去那么久,孩子哭了一天,嗓子都哑了。 苏青瑶听闻,径直上前抢了孩子抱到怀里。力气太大,孩子又哭了,呜呜哇哇,简直是个来寻仇的魔鬼。她听着,心里发毛,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怨气,一转身,要把他扔到房间里,关起来,最好能塞回肚皮,叫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可恶,可恶,可恶——她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孩子可恶? 徐志怀吓一跳,几步追上前,手臂使劲揽住她的肩,眼神则示意小阿七抓紧把小少爷抱走。苏青瑶扬起脸,望向徐志怀,又从他漆黑的瞳仁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惨白的脸,满头的汗,耳畔一对翡翠珠,前前后后摇晃。 她愣愣望着,突然,身子一软。 再醒来,已是午后。窗外明晃晃的日光如同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紧贴脸颊。徐志怀守在她身边。他用冷毛巾替她擦脸,说她发烧了,睡到现在。 过很久,徐志怀皱起眉,又沉声说:“青瑶,你是当母亲的人了,别那么任性,好不好?” 一阵沉默后,苏青瑶喉咙里撕扯出一声:“好。” 万幸,孩子长得很快。 人们都说,明荐长得像父亲,爷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苏青瑶起初不觉得,总抱着他上下打量,想从孩子的脸上挖出些自己的影子。她是小圆脸,孩子也是,她是杏仁眼,孩子的眼睛也又大又圆……可惜孩子越长越大,圆鼓鼓的脸蛋里生出棱角,越来越不像她。苏青瑶也慢慢接受了。像父亲也好,他的父亲相当英俊。 明荐开始识字那年,是1937年,日军打开山海关,刀锋直至中原,大军南下,再度朝吴淞口开炮。 战争开始。 徐志怀指挥员工将厂内的机器运入租界,尽可能在日军攻占前,留下空厂。公司人手不够,苏青瑶便将儿子托付给小阿七,带佣人一起帮忙。转眼,日军突破大场放线,国军节节败退。财务坚守到最后一刻,清了账,才请辞。徐志怀也遣散所有员工,带着她躲入租界。隔一条河,那头炮火如烟火,这头锣鼓似枪声。 在租界尚不足月,徐志怀得知国军将沿南京沪铁路一线撤出上海,当即决定,带全家人离开。因是逃难,一切从简。小阿七留在上海,吴妈回宁波老家避难,短短几日,别墅人去楼空。 他们从租界启程去金华,途经宁波,徐志怀匆匆回了趟老家,给母亲上香磕头,又留下钱财分与叔伯。在金华住了半月,听闻前线战况不利,动身往内陆去,又经浙江衢州,江西赣州。 在赣江,有一段艰难的水路。逃难者太多,一群人工蜂般挤上船,苏青瑶紧紧抱着明荐,蜷伏在船舱最里。正是十一月,快入夜,江面温度骤降。徐志怀脱下大衣,盖在妻与子的身上,独自挡在他们身前。船夫将小船停靠岸边,下了锚。江雾弥漫,夜风阵阵吹来,船舱内的众人在摇动的水波中勉强睡去。半夜,忽而有犬吠。众人惊醒,明荐也醒来,缩在苏青瑶怀中,呜呜要哭。苏青瑶紧紧捂住他的嘴,眼泪一颗颗落在他的脸上。远处的灯光越逼越紧,等到眼前,幸好,虚惊一场,只是过往的船只。第三日,他们上岸,坐驴车进城,便听上海宣告沦陷的消息。 如此,又过广西、贵州,至重庆。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1940年,战事陷入焦灼。 多年后的人将这段日子称为黎明前的黑夜。可在当时,只是黑夜。 留在上海的工厂半数被炸毁,侥幸躲过一劫的,也改换姓名,无法追回。徐志怀大抵是挫败的,可他从不说,她也只靠猜。日子好似平稳下来,一家三口住进一栋洋人转手的洋房。儿子越长越高,快到读小学的年纪。苏青瑶总觉得自己很忙,又不知在忙什么,唯一记得的,是参加晚宴,替前线将士募捐抗战费。 某个冬日,落着雪的夜晚。 她在空军的募捐宴上,偶遇于锦铭。 听身旁的贵夫人说,他战功卓越,已荣盛队长,两个月前不幸负伤,从前线退到后方疗养,如今痊愈,不几日又要奔赴沙场。 苏青瑶隔着人群望向他,于锦铭似有所感,转回头,也看到了她。短暂的对视,谁也没靠近对方。到晚宴结束,有个士兵模样的人拦住她,说雪太急,小队长想问问夫人,他能否送她回家。 苏青瑶答应了。 再见面,心如止水。 七年,足够改变所有人。 错过就是错过。 雪粒子打在车顶,恍惚戏曲开场前的鼓点,只是这鼓点敲了一路,也听不见一声哀转的戏腔。 招摇的斯蒂庞克轿车停在路边。 于锦铭要来一把漆黑的大伞,撑开,绕到她这边,替她开车门。 于是又走过一段路,依旧默默无言。 他穿着过膝的军大衣,手套散发着淡淡的皮革味,伞高举,始终慢她半步。雪声????,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像在挠痒。 于锦铭送她到门关,映出雪光回望,只见来时的路上,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她轻言道别。 他微笑,俯下身,面颊轻轻贴上她的,极短的一瞬,稍纵即逝。 “晚安。”他说。“苏小姐,晚安。” 第二日一早,空军奔赴前线,而苏青瑶直到一周过去,才知道这个消息。彼时,明荐正掰着手指算数,稚嫩的嗓音念念道:一加一等于一,二加二等于四……四个月后,新的报纸送来,翻开,于家次子驾驶战机与五架敌机低空缠斗,击落两架后,机身多处中弹,最后关头,他放弃跳伞求生的机会,选择驾驶飞机撞向日机,壮烈牺牲。 苏青瑶放下报纸,失神片刻后,她撕下那页,又觉得太大,便拿起剪刀。 刊印的照片模糊不堪,她越剪越小,这下更看不清了。 她扔下剪子,将两个拇指大的相片夹进书中。 徐志怀很晚才回来。 车开到楼下,苏青瑶从二楼的阳台往下望。 春风沉醉的夜晚,空气里浮着游丝。随着刹车声,后座车门忽得一开,下来一位短发女人,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发型,穿一身镶满水钻的浅粉色舞裙,在车灯的余光中,慢慢摇曳着。宛如一枝粉芍药,轻盈地张开花瓣。下一秒,徐志怀也从后座下来。他扶着车门,冲她俯身道别,随后上了台阶。女人朝他招手,又说了什么,苏青瑶没听清。 她匆匆到楼下,迎接丈夫。 徐志怀喝了不少酒。 他张开双臂,苏青瑶熟稔地替他解领带、脱风衣。男人垂着脸,定神瞧了她好一会儿,冷不然一笑。 “怎么了?”苏青瑶问。 他撇过脸,只管继续笑。 苏青瑶抿唇,挂好大衣,转回来时,突然问他:“志怀,我去把头发剪短,怎么样?” “不许,你长发好看。”这答得倒是挺快。 苏青瑶懒得搭理他,进浴室放洗澡水。 那天晚上,苏青瑶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坐在看守所的里,鬓角靠着围栏,浑身湿透了,又冷又重。而徐志怀站在监牢外,也是半身雨。她仰头,看向他,既熟悉又陌生。 苏青瑶嘴唇动动,说不出话。 只听男人冷冷一笑,自嘲且轻蔑地开口:“苏青瑶,你我夫妻四载,原是我误你青春。” 惊醒,天还未亮。 她躺在床上,听着丈夫均匀的呼吸声,忽然想——他若是移情别恋,爱上了某个美丽的女子,她是否就能从中获得一个解脱。 于是,苏青瑶开始了等待。她等,一直等,等到1945年,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她收拾行李,一家人回到上海。 十月的某一天,徐志怀回家,突然叫她收拾行李。 他说:“要打仗了。” “怎么会,不是刚胜利……” “逐鹿中原。” 于是,他们又匆匆乘坐渡轮,前往香港。 自那之后,大陆的消息,就成了一个信号不佳的电台,偶尔传来一两声或喜或悲的呜咽,比如内战爆发,比如败退台湾,比如新中国成立…… 搬到香港,生活重回安宁。 有天,她收拾旧物,翻出一本旧书,里头飘出一张枯黄的纸片。 苏青瑶捡起,看着那张从报纸剪下的人像,愣了很久。 她已经完全不记得男人的样貌,只能勉强回忆起,他很高,是个混血,有着琥珀色的眼睛和棕褐色的短发。外头传来明荐的声音,他新写了一幅字,是徐志怀要求的。在一张新如积雪的卷轴上,两排墨字,恍如两人并肩而行,留下了一串淡淡的足迹。徐志怀问儿子写了什么,徐明荐说,“昔人已随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对谈声细微,苏青瑶垂眸看向黄到枯萎的纸张,起身将它丢进垃圾桶。 明荐成绩很好,念完高中,极顺利地考上了香港大学。徐志怀不大满意,他认为男子当志向远大,而非囿于岛屿。苏青瑶温声细语,劝他等明荐大学毕业,要读研究生,再赴美留学也不迟。徐志怀又责怪她太宠儿子,苏青瑶只笑笑,不说话。开学前,苏青瑶送儿子去,她人生头一次步入大学。可惜没待多久,就被儿子撵回来,十七岁的少年,身边跟着母亲,觉得丢人。 回来,她准备晚餐,等徐志怀回家。 饭桌上,苏青瑶冷不丁说:“志怀,我去上大学,怎么样?” 徐志怀瞧她一眼,觉得她奇怪。 苏青瑶垂眸,低下脸,嘴角挂着笑,同他解释:“有点舍不得明荐”。 徐志怀摇摇头,柔声埋怨她:“慈母多败儿。” 其实说出口的那一刻,苏青瑶也在笑话自己。她已是四十岁的老女人,却还一天到晚说胡话。 等他吃完,她与佣人一起收拾碗筷。徐志怀在客厅看报表,淡酒与烟早已备好,只等他伸手。到点上床,各睡一边,老夫老妻,年少时的旖旎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夜里有雨,打在庭院的芭蕉,苏青瑶数到天明。 夜连夜,雨连雨。很快,明荐自港大毕业,听从父亲安排,去哈佛深造,读的经济学。这次苏青瑶只送到机场。有几次,苏青瑶提出想去看看,但都被徐志怀否决。他责备她太溺爱儿子。 徐明荐二十五岁成婚,和他父亲一样。新娘是香港富豪的千金,二十二岁,刚从大学毕业。徐志怀依照旧俗将婚事登报,向社会各界宣告这段婚姻。婚礼隆重而喜庆,苏青瑶身处其中,像看了一场匆匆的烟火。眼前的生活光怪陆离,而她的眼眸却日益呆滞。过几年,徐志怀宣布退休,将公司移交给明荐。又过几年,她当了奶奶,可惜,外孙也不像她。 转眼到1969年,香港政府公布“一夫一妻制”婚姻法案,彻底废除纳妾制,并于两年后正式施行。 几家欢喜几家愁。 是日阴雨。家中的帮佣请假,苏青瑶泡了一壶绿茶,端去书房。徐志怀在看报,窗外雨声潺潺,好似一把新做成的折扇,展开来,扇面洁净,不沾半点油墨。 她沉默地听了会儿雨声,忽然问起重庆的那个女人,不太记得具体的样貌,只说很美丽。昔年在二楼惊鸿一瞥,见那人从车门里斜斜地开出来,短旗袍、胜利卷,冲他回眸一笑,甚是烂漫。 过去太多年,徐志怀压根不知道她在说谁,只叫她别瞎想,什么都没有。 这方面,他一向磊落。 “这样啊,”苏青瑶浅浅地笑。 口吻却像在说——好可惜。 耗尽一切般,第二年晚秋,她病倒,住进医院。 两个男人给她请了最好的医护,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静养。徐志怀常来看她,坐在病床边,很久不说话。有时候,他会抱怨,说家里一团乱,佣人总偷懒。苏青瑶听了,笑而不语,她伺候了他一辈子,掌家这方面,他是个彻底的门外汉。 他们也会谈起从前。 杭州、上海、重庆、香港,两次淞沪会战,十四年抗日战争,远渡重洋、漂泊异乡几十载……他们也算共患难、同富贵,伉俪情深。 一次,徐志怀聊起初见她的场景,稚嫩的少女,黑发如瀑,一张珍珠似的小脸。他说他一见钟情,她不信,徐志怀说自己也不信。所以是真是假,苏青瑶病的太深,已不想细究。之后,他又提到一个姓于的家伙,说那个雪夜,他送她回家,他知道。然而苏青瑶想了很久,都记不起是哪个夜晚。按理说,如此罕见的大雪,她理当刻骨铭心。 可能是真老了吧,她偶然间听到医生说,时日无多。 从冬到春,缠绵病榻,一度昏迷不醒。快入夏,连续落了几日的雨,苏青瑶唯一的消遣便是听雨。雨声滔滔,梦中是西湖山水,碧绿如洗。十六岁的她趴在窗边,见春花随流水逝去,绿意一寸寸爬满眼睑。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苏青瑶猜是徐志怀回家,她想见他,又怕他责备她幼稚。 脚步声愈发清晰,苏青瑶醒来,是徐志怀到医院看她。 她向他描述那个关乎杭州的梦:山雨似瀑布,映照着连绵的绿叶,凉气横生。边说,她边用手慢慢比划,绸缎挂在瘦削的骨,也如风雨飘荡。慢慢的,她说到上海,上海也有一场如此大的雨,汽车泡在水里,当航船用。也是在那晚,她再一次见到谭碧,如冷火在雨中燃烧。 她问他还记不记得谭碧。 徐志怀不记得。 “是个美到叫人说不出话的女人。”苏青瑶说。 “无所谓,反正都不如你,”他讲这句时,相当自豪,简直是自夸。 苏青瑶笑了,胸骨阵阵发疼。 她说:“烦人,志怀,你真的好烦人。” 他也笑了,玩笑似的说:“不许。” 她笑得更厉害,挥挥手,要赶他走,说困了。徐志怀替她摆好枕头,掌心蹭过她留了一辈子的长发,吻在眉心。 她睡下,没再醒。 1971年,苏青瑶因病离世,葬于将军澳。 山上的墓园,修了一座小小的坟,坟上雕琢着可爱的小天使。 后来清点遗物。 旗袍,珠宝,瓷器,旧书,未用完的口红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泛黄的结婚照、模糊不清的毕业照,一本又一本的账簿记录家庭开支……他们扔了一部分杂物,一部分束之高阁,珠宝分给儿子,叫他未来传给他的儿媳,有些旗袍捐赠给了博物馆,有些仍留在衣橱,徐志怀偶尔会把玩她留下的物件,看看两人的照片——也没什么照片,他不爱拍照,连带她的照片也很少。毕业照是一张大合照,面孔难辨;结婚时有一张双人照;生明荐后有一张抱着孩子的;战时在重庆有次春日出游,因为难得,所以笑得很开心;战后在上海留了一张全家福,便乘渡船去了香港;明荐读中学、考大学;陪他出席英方举办的晚宴……总之,一双手能数得过来。 相片日益褪色,人也逐渐衰朽。 又过了很多年。 某天,徐志怀发现,她黑漆螺钿梳妆匣的隔层下,压了一张离婚呈请,上头填满了字,密密麻麻地论述自己的婚姻已破裂至无可挽救。 唯独没上交法院。 徐志怀不明白。 他困惑、暴怒,想将她的魂从阴曹地府里招回来,抓到跟前,质问她,他对她那么好,她究竟有什么不满意。但他很快平静下来,觉得她左不过是神经敏感,一时想不开,同他赌气,才写了这些荒唐的话。她总是这样,幼稚、天真,充满了孩子气。 都不重要了。 一缕香魂已入土,徐先生此生婚姻美满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