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
爱的箴言 (下)
苏青瑶垂下脸,用手指代替木梳,自上而下,轻抚着落到床板的乌发,一下又一下。 “还行,不好不坏。”她回答,脸仍低着,眼睛却朝上瞥。“你呢?” “也差不多。”徐志怀说着,不由咳嗽一声,吹动了手边的烛火,险些将它扑灭,也叫屋内短暂地一暗,如同失明。“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苏青瑶听闻,冷不然想到很久之前谭碧寄信来,提到过徐志怀要再婚的事,具体那位小姐姓甚名谁,她不记得,但那时他们似乎爱得很热烈,一度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因回忆起这件事,苏青瑶手指止不住绕着发丝,忽而有种冲动,促使她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再婚了,还是一个人? 但理性很快就将这个念头压了下来。是,或不是,就算问出来了,又能怎样?不过是给自己徒增烦恼。若是,那她欠他一句“恭喜恭喜”,若不是……她做了那种事,他也绝不会原谅她。而她也不可能死乞白赖央求着,非要回到他身边。 手指梳到发尾,落在木板床。 短暂的沉默后,苏青瑶开口:“生意怎么样,还好做吗?” “转行了。”徐志怀说。“现在在做通讯,但大差不差,都是开工厂做产品,再想法子卖出去。” “你转了四年的行,可算转完了。”苏青瑶轻声叹息。“不过现在上海打仗,你的厂子怎么办,还是跟一二八一样,先停工?” “不,迁了。” “迁去哪里?” “汉口。”话音方落,徐志怀顿了一顿,又对苏青瑶说。“你也应当去汉口,南京太危险。” 苏青瑶抿唇。 她不是不想走,是没钱走。 “再等等吧。”苏青瑶道。“如今开战几月,中央政府却还没搬迁,应当是下定了决心要抗战,打算死守上海。一二八的时候,也到处传要沦陷,但最后也只是虚惊一场。” 徐志怀觉得她的话在理,毕竟张文景人还在南京,便道:“行,那你自己看着办,要实在不行,那就……” 话未说完,屋外打起雷鸣,深蓝色的天幕潇潇地下起微白的雨。雷雨声之大,呆在屋内也好似能被淋湿。徐志怀的话音被这一掐,就断在那里,随雨水流去。他靠着书桌,翘起腿,往怀里去摸第二支烟。 “对了,小阿七,”此番换为苏青瑶开口,续上断裂的话音。“她还在你那边做活吗?” “还在,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换佣人,能用就一直用。”徐志怀垂眸,点起烟。“你要是有空,可以回上海看看她。” “好,”苏青瑶微微笑着点头,“等停战了,我就回上海。” 徐志怀也笑一下。 他换作左手夹烟,手肘撑在桌面,朝桌上摆着的相片看去,不经意地问:“这是你同学?” “嗯,室友。”苏青瑶说。“讲起来,我记得你从交大毕业的时候,也拍过几张这样的合照。你,沈先生,张先生,还有一个很英俊的男生。” “多少年前的事。”徐志怀低声道。“你就跟沈从之见了一面,居然还能记得他。” “见了两回。结婚的时候,他们两个单独坐一桌,作为你的朋友。其余桌则是你的生意伙伴,所以记得很清楚。”苏青瑶说。“还有就是他来上海找你那次……沈先生看起来是个很好的朋友,当年他来找你,你训他训的太过火。” “过火?我就差把事情给他全做了,是他自己不争气。”徐志怀讲这话时,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气恼。“他一个南洋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从在交通部当工程师,沦落到回四川当教书先生,这不就是步步走下坡路。哪句话说错了。我分明是对的。” “你总这样。”苏青瑶放轻了嗓音,半是无奈,半是叹息。“沈先生来找你,大概是想从老朋友那儿得到一些支持与安慰,毕竟,他可能只有你这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了……沈先生何尝不知道你的那些话是对的,但他不是你,志怀,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理性,那么有魄力,可以永远的对下去。” 徐志怀听闻,手指抖了一抖。 他看向她的毕业照,想起张文景的话,脑海内又闪过许多从前的事,最终,他长舒一口气,随手点走烟灰。 “不,我也不总是对的。”徐志怀说着,将香烟叼在唇间,如同舌尖缀着一朵鲜红的花,同时,他灵活地又拿出一根,示意她。“抽烟吗?” “好。” 苏青瑶的语调才扬上去,他就起身走过来。兴许是屋子太狭窄,只两步,他的身形便近得几乎要推倒她。他移到床畔,挨着床边坐,将那只香烟递到她面前。怎会这样近?她连抬手去接的余地都没有。 潇潇暗雨打着瓦片,风从缝隙吹入,烛火摇曳,扰乱了他们对坐的身影,心神也随之摇动。 苏青瑶垂眸,右手撑着床板,睫毛颤抖着,启唇,含住他递来的细烟。徐志怀放下手,要去拿打火机,而她直起脖子,靠近了,用自己唇间的香烟贴上他的。 烟草相贴,细微的灼烧声。徐志怀顿时后颈一麻,怕自己身子不稳,将含着的香烟晃走,手臂不自禁地绕过去,撑在她腰后的床板,继而用力吸气。烟头刹那间变得猩红,点燃了她的那支,然后呼气,烟雾弥漫在两人间。 苏青瑶因为缺钱,四年不曾抽烟,他惯常抽的牌子又比她喜欢的薄荷烟劲儿大,眼下猛地去抽,有些醉烟。她连忙抬起右手,夹住香烟,上身朝后仰去。他以为她要跌倒,连忙去扶,隔着一层柔软的棉布,抬住了后腰。 明明是被扶住,却似被狠狠拧了下,疼且麻。苏青瑶不由耸肩,右手夹着香烟滑落,搭在床的边沿。 这下,挡在两人之间的手也消失无踪,猩红的火点正对着她,火钳子一样要往她心口戳。曾经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海潮般一层一层地涌上来,马上就要淹没她。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她爱过,也深深怨恨过,有愧疚,也有不满,既想看他认错,又想求得他的原谅……两种力量在她体内挣扎。 但现在不是犯糊涂的时候。 就算,就算!他们真的还是……那之后呢?他难道会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完全放下她从前做过的事?难道她会欢天喜地地收拾铺盖,辞了工作,跟他回上海,躲到租界,当一对爱侣?不会的,都不会…… 不犯错就不知道错,知道是错就不会去犯,这是个难解的悖论。 况且她离开,是为求得一个答案。现在那条路她还没走到头,至多走了一半,还没到回去的时候。 徐志怀也紧绷了。 他咽了咽嗓子,掌心上移,抚过腰肢,贴在她的后心。她变得比他记忆里的还要清瘦,从前的她就已经够瘦了,他一条胳膊就能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亲。 徐志怀左手夹住烟,弯腰,低伏着身子,靠近她,快要吻上。 “呛到了?”他嗓音沙哑地问。 温热的吐息扑在她的眉眼,苏青瑶抬眸,瞧他一眼,又落下去。 “太久没抽了,有点晕。”她嗓音本就轻柔,所以听起来还算平稳。 “好吧,我的错,”徐志怀懒懒地笑一下,哄着她似的,轻拍了两下后背。 苏青瑶莫名觉得痒,脖颈垂得更低,鬓边的长发落到前头,几缕乌发搔着他的脸。 那一瞬,徐志怀有一种冲动,想问她要不要和自己一起回上海。 有了这个念头,徐志怀的脑海里立刻铺陈出许多理由与计划:她一个年轻女人,异常瘦弱,身体也不好,像现在这样独自呆在南京,太危险。还不如回上海,彼此有个照应。哪怕是回她父亲家,也比现在好。虽说老师因为当年的事,觉得失了脸面,说要断绝父女关系,但毕竟是亲生女儿,现在又在打仗,叫她继母开解开解,不会有太大问题。 他正想,她突得啊呀了一声。 原是她手指放得低,香烟烧上来,烫到了。 苏青瑶扔掉它,右手放到唇边,呼呼吹气。 徐志怀也回过神。 他收回手臂,慌乱地站起,背对着她继续抽烟。 雨还在下。 “你明天最早的一班,是几点?”苏青瑶问。 “五点半。” “下沙车站?” “嗯。” “好早,天还没亮呢,要是想吃早饭,今晚就不能睡了。”苏青瑶说。“你打算怎么去,要不要我把自行车借你用?” 徐志怀说:“还好,走去也不算太远。” “得再早半小时。” “一小时吧。”他说。“稳妥些。” 苏青瑶点头称是,又说:“那你安心睡吧,要是半夜来空袭,我会叫醒你的。” 边说着,她边曲起腿,小脸贴在膝盖。说完,两人没了声响,只默默听着雨声。很快,他抽完烟,径直出门洗漱。过了许久,他回来,她已面对墙壁躺下。徐志怀吹灭蜡烛,只脱去皮带与鞋袜,和衣而睡。 雨声潺潺,湿的不仅是房檐。 徐志怀合眸,又觉得带她走或许不是一个好主意。 理由有很多。 首先,现在上海在打仗,南京只是空袭,他要是带她走,是把她从非战区往战区带,太不理智。万一上海沦陷,日军也不会立刻兵临南京城下,南京作为首都,政府断然不会轻易舍弃,若是去了上海,一旦沦陷便无处可逃。 其次,都已经分开四年,这才见一面,就说要带她走,算什么?她既然选择跟一个他完全看不起的、轻浮愚蠢且下贱的男人通jian,就说明她根本不爱他。他说要带她走,她若拒绝,那他就纯粹是犯贱,赔了自尊,在她跟前自讨没趣,惹她嗤笑。不如就这样离开,往后余生,他过他的,她过她的,就过日子,过着过着,总有一天,他们谁也不会再想起谁,毕竟偶遇的巧合,不会发生第二次。 徐志怀想了很多。 那一夜,睡了,又好似没睡。 徐志怀醒来,看手表,差不多四点,到了该出发的时候。 雨已经停了,她还在睡,半夜翻了身 ,正对着他,被窝里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他们不过一个床上,一个床下的距离。徐志怀背靠在她的床沿,望向那熟悉又陌生的睡颜,突然觉得特别残忍。 他好像确实的、真正的、只爱过她一个人,可他发现的太晚,不在乎的太久,而这种不理智的、没道理的爱,又比他所预料的强大太多……那一瞬,他感觉到痛苦,痛苦到,开始暗暗诅咒……要是她死了该有多好,干脆死在南京算了……要是她死了,他或许就能解脱……死了好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死了一了百了,也不至于这样……折磨我。 徐志怀咬牙,沉默良久,继而长长呼出一口气。他起身,抹黑穿好鞋袜,拿上外套,预备离开。走到门前,搭上门把手,又不自觉地转头望向木板床,他驻足片刻,折回来,站在书桌前,借着窗外令人目眩的微光,摸出塞在西服内兜里的皮夹。 徐志怀从中取出一两张百元的法币,留给自己,其余的全拿出来,大约有一千多,夹在她昨夜未完成的翻译稿件中后,便打算走。然而迈出一步,又把脚收回来,沉思了一会儿,叹了声气,从皮夹里又取出一张还未去银行兑现的汇票。这笔钱应当足够她买船票去汉口,再租上一间房,过个大半年。 初秋的清晨,彻夜的冷雨过后,起了大雾。 徐志怀穿上外套,朝车站的方向走去,湿重的水雾蒙在头上,恍如一头扎进波澜不定的湖塘。 他没走多远,忽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志怀——” 徐志怀回头,望见重重的雾障中,逐渐浮现出苏青瑶的身影。她披散着长发,穿一件宽大的青白色旗袍,朝他跑来。徐志怀僵在原地,第一个念头是,害怕她发现了自己留下的钱,特意跑来还他。要是她还了,两个人就真的一点牵连也没有了。 他不想那样。 苏青瑶小跑到徐志怀跟前,驻足。这时,徐志怀注意到她手上拿着灰黑色的围巾。她垂眸,略显苦涩地微微一笑,又仰起脸,举起围巾。无需任何言语,徐志怀自然地弯下腰,她踮起脚,给他戴围巾。 “路上小心,”她仔细地系好围巾,一字一顿地说。“回了上海,也要小心……” “好。”他弯着腰,点头。“等停战了,你来上海,小阿七很想你。” “嗯,我会的。”她也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