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火石(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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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敲门响了两次,伊冯跳下床冲到门口,刚要开门,又想起了什么,回身抓起挂在墙上的披肩,裹住上身。霍德尔站在门口,他手里抱着一叠厚被子,目光在伊冯的脖子上一扫而过。 她的锁骨上有一枚痣,很小的痣。霍德尔盯着米白色的被褥,平静地想着。 “厚被子,渡鸦去帮你领的,夜里可能有点冷,如果你需要的话还是多盖一点好。” 伊冯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谢谢你们……” 宿舍里的用品都是学院事先准备好的,高额的预付金覆盖了绝大生活用品的开销,哪怕是在家奢侈惯了的伊冯都没什么可挑剔的。 伊冯费力地抱着被子,把它铺在床上。 霍德尔站在门口,“怎么不穿鞋?” 伊冯愣了一下,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刚刚急着过来开门,她没穿鞋就下地了。 “不穿舒服。” 房间里铺着地毯,没有家里的柔软,但是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掉。 “我以为你会继续穿高跟鞋。”霍德尔笑了笑。 “这不好笑。”伊冯撇撇嘴。 “抱歉。”霍德尔收敛了笑意。 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意思——因为他没有收到邀请,擅自进入女生的房间绝对不是礼貌的举动;但他也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伊冯感觉有点奇怪。 “还有什么事吗?” “明早我来找你。”霍德尔伸手扶住门框,侧过身体,似乎随时都会转过身离开,“我带你去吃早饭,然后去领书。” 伊冯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渡鸦来吗?” 霍德尔停顿了一下,“他也来。” “好的。晚安,霍德尔。”伊冯扯下披肩,直接爬上了床,对着门口的人挥了挥手,“劳驾,帮我关下门。” 她盖灭桌台上的灯,沉重的房门扣上的同时,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伊冯枕着枕头,蜷缩在陌生的床榻上,努力让自己和被子贴合得更紧密,窗外的黑夜中时不时亮起烟花,今夜的狂欢还没结束。 一切有些不可思议,仿佛昨天她还在巨龙面前颤抖不已,以为自己的人生从此都要被囚禁在漆黑的石洞里,永不见天日,今夜她独自在异乡陌生的房间里,即将入睡,身边没有龙,隔着一面墙的是另一个陌生的人类。 房间很大,床被摆放在靠着窗户的位置,她这样侧身躺着,透过窗帘的缝隙,就能看见绚烂的花火涂抹在夜空中。烟花有节奏地跃入高空,绽放出很大的光圈,虽然离红楼很远,但依然可以看清那些绮丽的颜色。 陌生的,美丽的,明明在同一个世界里,在同一片天空下,却是她从未接触过的。 不知躺了多久,伊冯坐了起来,她伸手拨开窗帘,额头抵着冰冷的窗,这样可以看烟花看得更清楚些。呼出的热气在窗面留下白色的水雾,外面的光很亮,伊冯在虚影中看到了自己在流泪的眼睛。 她擦掉旧的眼泪,但很快又有新的流下来。 今夜她独自躺在异乡的床上,没有狄维恩没完没了的聒噪,没有堆满一床的抱枕和玩偶,没有厚重的床帘,被子上的味道不是她熟悉的,床头少了一条不爱说话的龙,原来陌生的房间充斥着这样的气息,这种叫做想家的气息。 眼泪越擦越多,伊冯把头埋进被子里。 或许这是第一次,又或许早已欺骗掩埋了无数次,她突然很想回家,回到那个她蜷惯了的怀抱。 这时候她才模糊想到一些事情,龙的身上是冷的,龙鳞很硬,如果逆着摸过去会疼,所以它一直是卧在外侧,避免她直接触碰到龙背,用自己的肚腹和脖子贴着她。冰冷坚硬的龙鳞披覆在炙热的躯体上,它身上其实没什么柔软的地方,相比起枕头和被子,哪里都是硬邦邦的,所以她会带着枕头睡在它怀里。她其实只是想要它环在自己身边,密不透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这样她睡觉才会安心,感到安全。 只要是这样,哪怕是黑暗,也没什么恐怖的,因为它离她太近了,近到一切恐惧都能被驱散。害怕的时候睁开眼睛就好了,无论何时她扭头看向它,它都是在注视着她的,不知道每一次都是巧合,还是它的目光就从来没有从她身上挪走过。 只是在新地方的第一个晚上,她已经开始想家了,不安动摇她,恐惧侵蚀她,她好想躺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伊冯捂着脸哭了一会儿,眼泪鼻涕沾得满手都是,她又迫不得己下床去擦脸擦手。 做完这一切,她弓着腰,垂头坐在床边,光着脚踩在地上。她曾经也是一个人活过每一天,现在却不太记得吃苦的滋味了,明明曾经被抛弃了,后来却觉得自己得到了全世界……这叫什么?伊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句适合责备自己的话。 她收回一只脚踩在床上,用手轻轻按着足底,她的脚掌和小腿还酸着。 石门在清脆的抽缩声中洞开,屋内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狄维恩揉着头发跨过门槛,打了个十足十不雅的哈欠,随手把包袱抛在架子上。 他拉开椅子,在餐桌旁坐下,桌上还放着半杯水,是出门那天伊冯没喝完的。他不在的这些天没人来帮小女孩收拾屋子,他们走后屋子还维持着离开当日的模样,没有铺平的被子堆在床上,玩偶们也不幸被踹到了地上,也没人好心捡起来。 狄维恩端起水杯一饮而尽,他走到床脚旁蹲下来,开始一个一个捡起来,抛回它们原本属于的地方。 捡玩偶是令人沉浸的事情,让人不由得想起离家的小女孩,明明还想分别的时候来一个父爱满满的拥抱,结果她跳下车后头也不回就跑了。狄维恩盯着手里丑不拉几的小羊,笑了一下。 捡着捡着,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终于意识到——或者说,潜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终于让他意识到,这个屋子里不止他一个人。从他进门以来,这个人就一直藏在暗处盯着他,等待一击扑杀的机会。 没有犹豫,他立刻拔出腰后的短刀。同一瞬间,藏在暗处的人行动了。扑面而来的威压几乎击垮了狄维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全力挥出短刀。 刀锋撞在坚硬的鳞片上,张开的龙翼扑面而来,像一面坍塌在他身上的墙,狄维恩摔了下去,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床沿上,他反应过来,嗷得一嗓子嚎出来。 整座龙岛没人能进来,伊冯已经走了,这里除了他,只剩一头黑龙。 龙目里金光翻涌,灼烧他的视线,吞没所有的光,“龙剑”几乎收缩成一线。 “您是要在这里杀了我吗?”狄维恩艰难地喘息。 没有任何回答,压在脖子上的龙爪威胁地收拢。龙也不外乎是生物,种种行迹都会透露它的情绪,当龙类极端愤怒的时候,它们黑色的瞳孔就会变得异常尖锐,像一把锋利的尖刺,亟待刺穿猎物的心脏。但是在它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恨意,没有冷漠。如果不是龙剑暴露了它的杀意,只看这一双眼睛,狄维恩会以为它是在看着伊冯。 “如果你发现得再晚一点……也说不准。” 脖子上的力度突然撤去,狄维恩滚到地上,捂着脖子艰难地咳了几声。 “伊冯才刚走,您就急着卸磨杀驴了吗?”他不无委屈地说,“在学院那儿的登记信息里,我们可是伊冯的父母,在孩子毕业前,您怎么能对我大打出手?” “你有什么资格提伊冯?”它冷冷道。 狄维恩扶着桌子,呲牙咧嘴地摸着脖子的压痕,黑龙还是手下留情了,没有一爪子按碎他的喉管。 “等等等等,先说好,这可不是我教唆的,是她自己要走的,我只是个车夫,保证她安全抵达目的地。再说了,您也没有反对不是吗,不然在我们离开龙岛的那天您就应该拦下我们了。”狄维恩绞尽脑汁。 室内的几处灯火同时亮起,巨大的黑影被光源投在墙壁上,冰冷孤高的黑龙俯卧在小女孩柔软的床上,周围十几个玩偶现在就是它的群臣,横七竖八地倒在它身边,五体投地。 “你一直在等她离开。”它的语气愈发冰冷。 狄维恩皱眉,“请恕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她离开了,你就可以甩脱负担,因为我曾经命令你必须保护她。伊冯一走,你就可以如愿以偿去迪根伏龙了。” 四目相对,龙的眼睛里透露出的东西让狄维恩完全看不懂,甚至有些毛骨悚然。明明它是在看着他,但目光却仿佛是在注视着伊冯。因为只有在看她的时候,它才会露出这么……不符合它身份的眼神。 对于一头龙来说,这太过软弱了。 狄维恩平静地问,“您很介意我是怎么想的吗?” 龙的目光阴沉下去,它没有回答。 “我是怎么想的不重要,在这里话事的是您。与其逼问我,您有想过您到底希望伊冯怎么样吗?是一直留在您的身边,在岛上呆一辈子吗?不是的吧。” 龙没有说话。狄维恩笑了笑。 “如果只是想把她束之高阁,为什么要教她龙焰?把刀递到了她的手上,却不允许她用,这不是您会做出的事情。”狄维恩再次捡起那只小羊玩偶,这曾经是小女孩的“入幕之宾”之一,深受宠爱。 “船开走的那天,我一直在等您出来阻止我们,但是没有,您只是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她离开,是吧?事到如今,您会承认自己是心甘情愿放伊冯走的吗?” 龙从它的玩偶臣民众当中缓缓起身,眼里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它又变回了那位至高无上的君王,傲慢,无情,无懈可击。 “你是在用伊冯试探我吗?”它冷冷斥责,“你怎么敢?” “我当然不敢。不过您说的也不假,我确实一直在等待去迪根伏龙的机会,迪根伏龙里的东西也在等您去揭秘,不是吗?”狄维恩耸了耸肩,轻松地笑了起来,“那么,我尊贵的王,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迪根伏龙呢?” 双方沉默对峙着,黑龙先移开了目光,从床上一跃而下。 “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