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枫】囚禁月亮一
“好了。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开始问了。” 丹恒关上房门,确定落好锁后,转身回到穹和三月七旁边,与他们一起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席地而坐。 这算是在正式开拓探索这个「世界」之前,先开个小会。 穹还是开拓的新手,应当有很多事要问。为了他、也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丹恒和三月七不得不注意控制他那过剩的探索欲。于是三人仅仅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决定暂时先住在一起——在这一阶段,无论是谁去住另一个房间都不是好主意,情况不明时尽可能避免落单更是经验之谈。 “我要坦白,”穹举手,“呃,这里的晚饭还挺好吃的……我刚刚多吃了几碗,不会触发死亡条件吧?” 三月七摸摸下巴:“这个……现阶段暂时还看不出食物有什么问题。不过呢,咱还是建议你吃饱就可以了,不要多吃,毕竟谁也不能保证『世界』里的食材究竟是什么东西……” “之前我们开拓其他世界的时候,三月被一个NPC带去吃肥牛火锅,”丹恒抱着胳膊补充,“她本来不想去的,但那个NPC实在太执着了。……后来在进入『深度位面』的时候,我们发现那些rou是从尸体上片下来的。” “哎呀你能不能别提那个!”三月七捂住脸,“害得我整整一年看见火锅店就犯恶心……” “……” 穹沉默了足有五秒钟,看起来想去厕所把刚刚吃的晚饭吐掉。 “别担心,那个是极端情况,不太常见,”丹恒安慰他,“还有其他问题吗?” “那两个孩子……” “是关键线索,但不必急着探索那里。女主人说他们不喜欢被打扰,进入他们的房间可能会触发解谜和死亡条件,我们得做足准备再进去。” “……那月亮呢?”穹问,“我们来之前,得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线索只有那三个字——满月夜。但我好像没看见任何跟月亮有关的东西。” 丹恒指了指客房的窗户,以眼神询问三月七。那里被厚重的窗帘遮盖着。 “看不见,窗外雾蒙蒙一片,房间里也没有日历,”三月七叹气说,“你来之前我们已经检查过啦。” “那就只有等了,”丹恒颔首,“等会儿再去看看一楼有没有日历。满月夜,听着像是一个时间节点——以过去的经验看,大约是要我们活到满月那天,而后事情就会出现转机。” “好吧,”穹说,“那最后一个问题。今天谁打地铺?” “……反正不是特别行动组里唯一的美少女!”三月七叉腰道。 “我们轮流守夜。穹,你守后半夜吧,到时候我叫你。”丹恒说。 穹没有异议,于是会议便到此为止。 晚饭过后到睡前还有几个小时的空闲时间,通常第一天到达「世界」时不会有太大的危机,这是收集情报的好时候。 丹恒站起来,从背包里取出被拆成三节的长枪,逐节组合;三月七也带了一把复合弓,正在上弦。穹左看又看,又提出了新的疑问:“既然可以带武器进来,我们为什么不带个大的?比如火箭筒什么的……” “这叫『奇物』!才不是什么普通的武器啦,”三月七拿弓虚瞄了穹一下,“是我俩之前在其他世界拿到的。一般的东西根本带不进来,只能带点小零食啊创可贴什么的,上次丹恒还被没收了一包感冒药,哇,他全程红着鼻子跟鬼打架,超可怜的。” “……三月,我还在听。” 天色黑了,空旷的客厅里只有流水造景不知疲倦的响声。 三人从二楼下来,三月七试探着呼唤了一声“夫人”,没有任何回应。 “看来NPC不在,”丹恒道,“三月,我们分头,穹跟着你。” “好嘞,”三月七搭住穹的肩膀,“别担心,咱会保护你的!” 穹很没有底气地抗议:“可是被女孩子保护很逊唉。” “谁让你没有武器的,”三月七哼了一声,四处看了看,“啊!不然你用那个?” 穹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靠着墙角的位置放着一根钢管,以穹自己的经验,拿到这个在恐怖游戏里意味着已经赢了一半。 他欣然接受了自己的武器。 “老规矩?你左我右?”三月七问。 丹恒“嗯”了一声,人已经往客厅左半边去了。三月七耸耸肩,跟穹解释:“从进门的地方分,第一天通常是他去搜左边我去搜右边,晚上回房间的时候再整理情报。毕竟也就这几个小时安全一点,分开探索效率更高。” 穹“哦”了一声,提着钢管跟去了右边。 客厅右手隔断后是一间书房,装修古典精致,案上燃着檀香。三月七把手放在桌上,抚摸那些还没有被收起来的纸张:“这儿好像不久前还有人待过,有使用的痕迹……嗯……在写千字文啊,好漂亮的书法。” 宣纸上墨迹未干,瘦金体的天地玄黄尽显风雅。一枚莹润的和田玉印被搭在湿润的印泥边上,三月七将它拿起来,往纸上一盖——于是那幅千字文有了落款,是一个篆书的「丹」字。 “……丹?”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字。 与此同时,穹也有了新的发现——他在抽屉里找到了一大沓奖状。 “我去,这家的小孩这么厉害?”穹惊叹,“我小时候拿了奖状可都要贴墙上的,初中毕业也没贴满一面墙……” 而抽屉里的奖状因为数量太多,被拿绳子捆扎好,整齐地收着。只是获奖人的名字被黑色的墨迹涂掉,不知这奖状究竟是谁的。 “这东西不简单,”三月七凑过来,指着奖状说,“这就可以算线索之一了。你还记得我们到这儿来是要干嘛吗?” “找到这个『世界』的主人,干掉他,使这个世界得以消亡。”穹回答。 “没错,”三月七点点头,“而这个不愿意透露名字的家伙,即便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也与他关系匪浅。” 丹恒把击云提在手里,调整成随时能够出枪的姿态。 客厅右手边的过道连着卫生间和浴室,再往前通向后院。在开拓其他世界的时候,这两处通常都不是什么好地方。尽管这只是开拓的第一日,在这些地方松懈依旧是很危险的。 幸好来这边的不是三月他们——丹恒这么想着,比起三月七,他的战斗能力要稍微好一些。 卫生间里的龙头似乎没有拧紧,正滴着水,滴答、滴答地响。过道的墙上还挂着一些照片,丹恒停下来,驻足查看。 打头是一些小孩子的涂鸦,被拍下来之后装进相框里,挂在墙上。蜡笔涂抹的纸上,隐约可辨一家四口的模样。丹恒触动相框,稍微等待片刻,确定无事发生后才将它取下。 他看见相框背面的角落里写着:■■作于星历4701年九月。■■、■■■、■■与未来的■■。 被涂掉的应当是一些名字。丹恒瞥了一眼,原样将相框挂了回去。 后边也有这家人的合影。穿旗袍的女主人与她的先生幸福地靠在一起,长子怀抱着尚在襁褓的幼弟,站在父母前面,石青色的长衫让他看起来文雅端庄,像个小大人似的。 除了襁褓里的孩子,照片上所有人的脸都被涂掉了。 ——摄于星历4702年3月,■■、■■■、■■与■■。 丹恒眸中一黯。 再往后,孩子们逐渐长大了。照片不停地记录下他们成长的点滴——后院的树苗、在校取得的荣誉、野餐、旅行纪念……但所有这些照片里,丹恒依旧只能看清那个幼子——那个最小的孩子,是照片上唯一鲜活着的面孔。 从4702年尚在襁褓、4703年学会爬和走,再到4708年与兄长一同往学校去,照片记录下了他七岁以前的成长轨迹。 细软的黑发,精致的五官,眼尾不妆而红,长睫下,有一对靛青彩宝似的玻璃眸,叫人见之难忘。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最后的相框前。 照片墙的记录止于一张足有一米多高的黑底肖像。相框里的幼子着纯白的立领长衫、敛去了所有的表情,直视前方,无悲无喜。 这并非是一张照片,而是一幅油画,笔触细腻到几乎无法辨别——不知作画者花了几何时间在它上面,才使得这幅画乍一看上去,竟与照片没什么两样。 丹恒沉默着与画里的孩童对视,灰青的眼睛里倒映出画上绚丽的天青色。那孩子色泽艳丽的双眸和眼下的红痕是这张画里唯二的色泽,像是谁人记忆中仅剩的、未褪色的部分。 “……” 四周安静到死寂。 卫生间里规律的滴答水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响了。 丹恒意识到这一点时,立即攥紧了枪。他没有再去动这最后一幅画,而是回头查看四周的情况。客厅的灯依旧明亮温暖,却好似忽然照不到这条过道了;通往后院的门大开着,丹恒注意到,有人站在那里。 是先前在屋子二楼见到的两个孩子之一,这是其中稍大些的那个,大约十三四岁。他黑发青眸,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穿着白色立领长衫,极黑的发让他的轮廓近乎融在了身后的黑暗中。 他赤足站在那里,与画中孩童如出一辙。 丹恒与那孩子对视,似是平静持枪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抖。他站在那儿,静静地等待着这个「世界」的造物开口。 “……” 少年薄唇开合,先是吐出了不可名状的杂音。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孩子的声音……许多声线混在一处,最终,拧做一股。 他,亦或着说是他们,一同欣喜地、悲伤地、渴盼地道:“■■……欢迎*回家*。” “!” 话音落下的刹那间,少年消失在原地。一抹白影向他掠来,丹恒反应极快地提枪格挡,却什么都没有拦下! 与此同时,他的右手腕一痛。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用力地抓了他的手腕一把,带来了钻心的疼痛! 丹恒险些疼得眼前一黑。他忍着痛意,环顾四周,却再找不见那少年的身影。 卫生间里又传来了滴答水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时间走到将近十一点,这是三人事先约定结束探索并在房间汇合的时间。 三月七和穹这边结束得稍早些,回来时房间里还没有人。三月取出自己的笔记本写写画画,将方才路过的地方整理成地图;而穹则在检查房间里的……垃圾桶。 与其说是垃圾桶,不如说那是个废纸篓——里面丢着好些揉成团的纸张,上面有记着些内容。穹正在把它们捡出来,不厌其烦地一张一张展平来看,想要找到些什么线索。 但遗憾的是,这些纸上并未写着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大多是些蜡笔涂抹的儿童画,花鸟鱼虫、房子树木,什么都有。 穹把它们一一挑出来,展开,评价道:“一般的小孩在这种拿着蜡笔乱画的年纪都更喜欢画墙上,这位居然规规矩矩地画在纸上,可见大户人家的公子和我们这个阶层有本质上的不同。” “你怎么知道那墙纸掀起来下边有没有蜡笔画呢?”三月七吐槽道。 于是丹恒推门进来时,刚好撞见穹正蹲在墙角窸窸窣窣,试图把这房间的墙纸揭下来。 丹恒哽了一下:“……穹,『世界』的场景一般是不可破坏的。” “我懂,”穹说,“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大户人家的小孩会不会拿蜡笔往墙上涂!这对我很重要。” “……” 丹恒便随他去了,转身把门关上、锁好。 “丹恒,别墅右半边的地图我已经整理好了,”三月七把笔记本递给他,“你遇到什么事了?怎么晚了这么多?” “……一言难尽。” 丹恒接过本子,不急着补齐左边的地图,而是先拉开了衣袖,将自己的小臂暴露在空气里。 “……!”三月七的眼睛微微睁大,“这是……” 丹恒瓷白的手臂内侧赫然印着一个漆黑的手印,尺寸并不大,像是被一个孩子抓了一把;而在腕子中央,被五个细小指印正对着的地方,还有一枚漆黑的弦月。 “『满月夜』的倒计时。”丹恒道。 三月七抽了口气,就连穹也停下了抠墙纸的举动,担忧地凑了过来。 “这……问题大不大?看着怪瘆人的。”穹瞄了几眼,抖落一背鸡皮疙瘩。 “不知道,”丹恒诚实地摇头,“一般来说,被鬼怪标记不是什么好事。” 穹希冀地看着他:“你这句话后面应该还有一个‘但是’,对吗?” “……但是,”丹恒缓慢,却坚定地道,“我认得这个世界的主人——或者说,我参与『开拓』,就是为了这一日。” 他垂下眼睛,免得同伴们看见他眼底复杂的情绪——悲伤、激动、怀念,或者别的什么——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非常、非常久。是以在终于得偿所愿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感官。 借着自由探索的独处整理好心绪,他这才有心情与同伴们分享那些仅他知晓的情报。 “……” 穹与三月七对视一眼,各自正了正表情。 “这会是个很长的故事,我尽量长话短说,”丹恒继续道,“或许姬子小姐跟你们提到过,我曾有过一个兄长。不过,早于我加入『列车』前,他就过世了。” 丹枫——这是他的名字。 丹恒对自己童年的住所印象不深,在他仅存不多的回忆里,有后院的暖阳、摇摇晃晃的铁艺秋千上爬着蔷薇花蔓,兄长抱着他坐在那个小秋千上,缓声念绘本给他听。 彼时他还很小,未到学龄,父母要照看家族产业——也就是那个著名的持明集团——的经营,时常不在,便只有丹枫和几个轮班的保姆日日陪着他。丹枫长他八岁,却也不去学校,而是请了家庭教师。上午上完了课,午后便有一小段时间给丹枫自己安排,那时丹枫便会选择同丹恒待在一起,两个小孩待在院子里晒太阳,再随便做点什么。 比如读尽是插图的故事绘本,比如拿着蜡笔画些大人看不明白的东西,又比如取来世界地图煞有介事地规划以后要去哪里。 彼时的小丹恒并不知道,丹枫——被寄予厚望的持明族未来的家主——每个下午都要同他耗在一起两个小时、什么都不做,这是件会被指责“浪费时光”的事情。但即便是老师们的“劝谏”到了跟前,丹枫也不会在意,心情不好时,甚至还会反驳几句。 也许是少爷做久了,他有自己的傲气。 他的老师们说不过他,便将过错推到丹恒身上。原也只是随意找个台阶下,总不能真的承认他们希望丹枫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断绝玩乐的心思、兢兢业业地学做一个合格的家主,但丹枫知晓他们的推诿以后,罕见地发了脾气。 尤其是在听见要考虑将他们二人分开的时候——丹恒这样回忆着,他只记得那天路过丹枫的书房,听见兄长在里面说“要分开我和丹恒,除非我死了”,而后丹枫便离开了房间,课也不上了,还摔了门。 “碰”地一声,将外头的小丹恒吓得一抖。 丹枫出来第一眼就瞧见他,也是一愣。他很快意识到小孩可能听见了里面的对话,毫不犹豫地上前将丹恒揽入怀里,亲吻他的额头。 “……不会分开的,”丹枫轻声哄他,“恒,我们不会分开。” 小孩点了点头,也回抱住他,认真地说:“……枫,你也不要死。拉勾。” “只是气话,怎么还当真了,”丹枫勾起嘴角,也依着他拉勾,“这样安心了罢?” 丹恒盯着他与自己勾完手指,方才点了头。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八岁。那年这栋宅子着了大火,在同一天里,我们的父母去世,”丹恒回忆着,视线落在被厚实的窗帘遮盖着的窗户上,“火是有人刻意纵的,父亲和母亲也是死于夺权,并非什么意外。我险些死在火场里,是丹枫将我抱出去的;这件事对他刺激很大,大概就是从那时起,他……可能是疯了。” 他至今记得漫天烈火中,丹枫披着消防毯闯进厨房来的那一眼。靛青的眸子是火海中唯一的冷色,里面的恐惧却几乎灼穿人心;小丹恒缩在洗手池下边,见了人便狼狈地爬出来,扑进兄长怀里,而丹枫紧紧地抱着他,将他揉在怀里带离了即将燃爆的天然气罐。 足足四十分钟过后,消防才赶到现场。那时宅子已经烧得什么都不剩。 丹枫可以肯定这也是那些所谓的“亲戚”们算好的一环,但他不在乎了,满心满眼只有怀里的孩子。他在有人赶到之前就将丹恒藏了起来,丹恒很乖,呆在他怀里并不哭闹,只是看着他晦暗不明的眼睛问:枫,我们的家……没有了吗? 而丹枫这么答复他:有的,恒。我会给你一个新家。 丹枫也的确做到了。 父母提前布局的遗嘱让他掌有些许实权,他拒绝了所有的监护人、厨师、司机和保姆,悄悄带着丹恒搬到了一座冷清的新宅里。 至此,丹恒直到成年之前余下的时间,就在那幢新房子度过。从火海中逃生的他还尚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丹枫长达十年的囚禁——他只想着,他想给丹枫煮的面条前功尽弃了。 那天是丹枫的生日,他想为他煮一碗长寿面来着。 “……所以,我对这里也不算熟悉,几乎已经不记得这栋房子的样子了,”丹恒揉了揉额角,“就连母亲的样子我都只是觉得眼熟。直到看见丹枫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丹枫的『世界』。” 穹摸了摸下巴:“也就是说,我们这次连接上的是你哥的意识?稍大点的那个孩子是‘丹枫’,小的那个就是你咯?” “……”丹恒沉默片刻,“可以这么说。” “那要不你去叫他一声,把他单独约过来,然后呃……我们仨给他讲一下世界的美好,然后就把这世界通关了?” “你想得美,”三月七否决了这个可能性,顺手弹了一下穹的脑袋,“丹恒的兄弟要是还认得出他来,能给他手上来这么一下?” “……好像也是。” “罢了。今日你们就当听了个故事,很晚了,先睡吧,”丹恒站起来,把击云提在手里,“我守夜。” “好嘞,”三月七爬上床,“晚安,丹恒。” 穹也上了床。大户人家的床软得很,他一下就陷进去,不知不觉困意上涌。 就在他即将躺下时,他身旁厚重的窗帘动了动。 “?” 穹皱了皱眉,拉开窗帘。 他与一张阴恻恻的苍白人脸对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