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破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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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萦缓了很久,依旧没意识到她做了什么。 嗓子感觉是尖锐的痛,自己似乎歇斯底里地吼过。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道,“破冰”落在地上,沾满了血迹。君不封跪坐在她身旁,再没有之前阻拦她的病态气势。他只是捧着自己的双手,看着上面不断涌出鲜血的血洞,摇摇欲坠。 常用于招架格挡的短锥并不如匕首锋利,君不封为解萦选的“破冰”更以御气闻名,靠内力来催动隐藏的锋利。未注以内力的前提下,仅靠顶端的圆刺伤人,很难。 但那本应迟钝无害的尖锐,直直贯穿了他的双手。 解萦不可置信地向后退着,不敢相信这是她所做的暴行。 她再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他。 这段时间的努力,前功尽弃。 只要她在他面前出现,带给他的就是伤害。后果一次比一次无法逆转。这次短锥穿透了他的手心,下次就可能真会直直戳进他的心脏。 她的理智对犯下暴行的那一刻,一无所知。 君不封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呼吸愈发沉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只要有交集,就会有冲突。 两败俱伤,歇斯底里。 解萦让他流血,让他疼痛,可这值得他高兴。因为她对他的伤害就是他受宠的具现。有朝一日她不害他了,那才是她真的不爱他了。 但他被放弃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他甚至妄图从牲畜的角色抽离,还从中找回了一点微薄的自我,所以她的恩宠,最后成了捣毁他心房的毒药。 短锥刺进手掌的那一刻,心口也似同样扎了一刀。除了疼,什么都感受不到。 眼前不时发着黑,他拼命深呼吸着,抵抗那几近将他吞噬的黑暗。 他努力朝解萦笑了笑,还是一副虚心和好的模样,声音很轻:“丫头,原谅大哥吧,大哥不应该……不应该和你发火,不应该对你说那些气话。你看,大哥已经受到惩罚了,你已经惩罚过大哥了,不要再和大哥生气了,好吗?刚才的事是大哥不对,一切都是大哥的错,你不要生气,不要再离开大哥,算大哥求你了,好不好?大哥是猪油蒙了心,可大哥真的不是这样想的,大哥很想你,见到你特别高兴,大哥……大哥……” 他说不下去了。 究竟要表现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她相信他的真心,究竟要把自己摧毁到什么程度,才能得到她的一点善待?他为她做到了自己的山穷水尽,可得到的,还是与过往无异的伤害。 而这一次捅伤他的,是他拿命搏来的礼物。 千疮百孔的一颗心,堵不住了。 满溢的情感四下倾泻。 他实在撑不住了。 悲伤严严实实笼罩了他,绝望密不透风倾轧了他,他想尽可能冷静地诉说自己对解萦的思念,可是眼泪止不住,怎么也止不住。 匍匐的身体愈发蜷缩,他彻底崩溃。 解萦总以为,几年前得知她背叛的那一哭,已是君不封痛哭的极限。那时的她为君不封的痛苦神清气爽,可现在,她能感受的,只有疼。 君不封的哭声压抑惨烈,郁结着浓重的悲哀。 总是快乐的君不封,原来也会这样伤心。 被她扇着巴掌,咬掉肩膀一块rou的时候,他没有哭;被她束缚辱骂,用武器强暴他的那一夜,他没有哭;被她疯狂殴打,几乎要吊死在房梁上的那一刻,他也没有哭。 可现在,她把他的志气,他的骄傲,他的自尊,一节一节地敲碎了。 解萦恍惚地看着他痛苦,依然没办法伸出手,或者哪怕吐露出一个音节,告诉他,大哥,不要哭。 君不封的哭声渐止,人事不省。他的嘴角溢出了淡红的血,解萦恍然回过神,连滚带爬地凑过去查看他的情况。男人的性命虽然无虞,不可愈合的内伤已经铸成。 解萦机械地为他上着药膏,处理手心的伤口。打理好他身上的一切,解萦点了他的xue道,冷静地走出密室,收拾好自己的简单行李,她再度回到他身边。 她在床上为自己开辟了小小一块领域,清醒着躺在他身侧,头脑空白。她无法闭上眼睛,因为眼前总会浮现过往的吉光片羽。消逝的美好一度因为他的溃逃面目全非,空留余恨。待他重新归来,身陷囹圄,往日的记忆依然被她束之高阁——她不需要往日的柔情来软化她的报复。 可记忆深处有一双手,拨开了她给自己设下的重重迷障,牵住了迷茫的她。 那人的手心粗糙而温暖,她稚嫩的手掌被他的大手完完全全包裹起来。他领着她。 解萦似乎重新变回了那个敏感尖锐的脆弱女孩,在长安,跌跌撞撞跟在一个成年男人身后,由着他牵引着看周遭影影绰绰的灯火,开始郑重打量这个拥挤而喧嚣的世界。一切虽然陌生,她却不惧怕,身旁有活泼的光明在庇佑着她。 那时她在想,到了留芳谷后,她会拥有怎样的未来?又要等上多少年,才能像街上随处可见的少男少女那样,牵着他的手,在长夜里漫步? 如今她持锥向光明,毁了记忆里的最后一点温暖。 昏迷之中的君不封仍睡得不太安稳,他频繁咳血,不时呼吸急促,身体颤栗不止。解萦苦涩地拥着他,手掌在他绷紧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在她的温柔抚慰下,男人不再猛烈颤栗,只是颤着身体,继续他在昏迷前的哭泣。 幽暗的梦境中,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是之前那段噩梦的重现,还是他们的暴虐过往里她的可怖。 他压抑的痛哭声清晰地传进她耳内,解萦没有擦拭眼里的泪水。视野朦胧,反而更能看见往日温柔的余晖,他和她的琐碎,男人脸上的喜悦与安定。 她迷恋那样的他,也追逐那样的他。可为什么到了最后,塞给他的,只剩下疼? 她最爱他的欢笑,却将它从他身上活活剥离;她欣赏他的痛楚,却在他最疼痛的那一瞬明白了何为真正的痛彻心扉,肝胆俱裂。 她令他伤透了心。 这一切都是她造的孽。 翌日,君不封从她怀里醒来,两眼空洞,完全丧失了自己的精气神。对于他的苏醒,解萦又是欣喜又是卑怯,她还是没办法和他自然相处,只能别别扭扭地待在他身边,可他已经连留意她微小变化的气力,都要消失殆尽了。 昨日的一番受难,将君不封整个人彻底抽空,他已经不再对未来有任何期许,他平静地接受解萦对他所做的一切,再不去想她背后的意图。 他只是陪伴她的玩偶。 看清了自己的真正地位,也便将玩偶做到了极致。 解萦察觉到了男人的变化,也知道自己的那一刺,究竟在他心里留下了什么。 那一番痛哭,哭尽了他的灵魂,现在留下的,只是苟延残喘的躯壳。 她把刀插进了他的心口,亲手泯灭了他的最后一点生机。 她谋杀了他的灵魂。 解萦没有再碰过君不封。因为他总是困倦,总是疲惫。 手掌的伤口好转,拆下绷带的那一天,沉默多日的他首次开口,想要看看改装后的用心棍。解萦快步给他拿来,脸上是有些讨好的期盼,可短棍在落入他手心的那一刻,就滴溜溜地滚到了地上。 也许是伤势还没有完全好转,也许是之前的伤处恰好伤到了手筋。 引以为傲的武器,他握不住了。 内功尽失时,君不封起码还有外家功夫可以仰仗,现在,终于连这一点优势,他都丧失了。 他们沉默地看着用心棍越滚越远,解萦最先转过头来看他。男人脸上的笑容很浅,有种模模糊糊的迷惑。他似乎已经不知道这种情形下的自己是该哭该笑。他哭不出来,也笑不下去。只是这样木讷地看着四周,看着悬挂有各种刑具的墙壁,打一个满含期待的寒颤。 君不封的双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办法运转自如。不只是武器,解萦递上来的盛满饭菜的瓷碗,也会无端从手上掉落。那时他还在养伤,见状总会迅速地从床上滚下来,趴到地上不甚灵光地捡着掉落的饭菜,囫囵地往嘴里塞,然后砰砰砰地给她叩头,请求她的原谅。 解萦没再让他拿过任何东西。 伤口调养得差不多了,君不封自觉滚下了床,匍匐在他被流放的小小领地,守着他的狗盆,再未做过任何当人的梦。 他的胃口变得很小,他频繁发烧,总是咳血,总是呕吐。 先前他还能吃一些白饭,后面只能喝稠粥,再后来,他能进食的,只有清淡的汤水。 到了年关,他已经苍白瘦弱到与纸片别无两样。 这时他们已经很少交谈。解萦如他所愿,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解萦不大说话,也不向他要求任何事,她沉默地照顾着他的一切,晚上静静地同他躺在一起,有时会抚摸他的身体。她不用再像以往一样给他下药,逼他就范,夜里的他很乖,安静地接受她的抚摸,听从她的吩咐,然后在她的怀抱里兀自睡去。 也许对现在的他而言,昏迷远比清醒要幸福得多。 而对她来说,清醒与昏睡都是煎熬。 她频繁做梦,梦里的大哥年轻又欢喜,醒来后,她抚着他灰白交杂的发,守着身心枯萎的他,明白她终于把他逼到了无可挽回的末路。 她给他熬了无数的汤药,始终不见好。喝完药后他看她的眼神,像是垂死的人默默凝视着他仅存的微光。 她知道,大哥陪不了她太久了。 甚至她能做的,也许仅是同他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