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女向][夏彦生贺]一场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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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思绪发散,恐惧如潮水般淹没我。我猛然睁开眼。 一些杂乱又清晰的念头烙在我的脑海里,荒诞却现实。 我快要不能呼吸,只能竭尽全力地鼓动胸腔与肺。 如果独属于我的世界仅因“我”这个意识的存在而存在。那么在我死后意识消散,所有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将要发生的,整个客观存在的世界,都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世界与我都仿佛从未出现,一切都是一片虚无。 那么“生命”对我而言有何意义? 一场毫无痕迹,注定湮灭的旅途? 我开始发抖,攥紧手中的被角。心脏跳得停不下来,理智被虚无笼罩。 月光从窗帘底部的流苏缝隙处溜进来,身边人还在平稳而绵长地呼吸。 我越发觉得燥热与难以自控。 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疯了,打算掀开被子悄悄离开卧室。 “...嗯?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扯开被子的手移到一半,还悬在空中。夏彦醒了。 我最不想这样。 夏彦还是在半梦半醒的朦胧状态,声音低哑,字句黏连在一起,有些模糊。他用左手揉了揉眼睛,借着微弱月光,右手覆上我还悬半空中、捏着被子的手。 “手怎么这么凉?” 我要怎么回答? 安抚他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还是对着一个死亡如附骨之疽的人倾诉我如何如何恐惧死亡? 还没想好如何开口,眼泪却已经先一步落下。 我还是自私地将虚无的恐惧一股脑倾倒而出,不记得我如何说出口的,也记不清听到了什么回答。 直到精疲力尽,才在夏彦的安抚下浑浑噩噩躺回床上,意识逐渐抽离。 有一点我没有说,我没有说。 我没有告诉他,我梦到死神于我旅程行至半程之刻夺走了他的生命,我蹲坐在小区附近一个熟悉的街口放声大哭。 行人匆匆。 我怕我是扎进他心脏的那把刀。 他说过,“你是我的希望。” 一开始我很感动,又觉得肩上被压得厉害。我对他的人生竟然如此之重要。 后来我只觉得难过。我是他仅存人生中的希望。每个人的人生都独一无二,每个人的生命都有自己所追寻的意义。“希望”是我,没有自己的东西,不是很可悲吗?我不该是他的全部。 醒来时快三点,一番折腾止疼药的药效已经快过了。等到一切都平静下来,夏彦悄悄起身去客厅翻药瓶。 在这之前也有过很多个这样的夜吗? 药粒从瓶中一颗颗跳出,今天手上失了分寸,多出规定剂量好几颗,只得再逐个将它们收回。 半夜两三点醒来,却躺在床上不敢动作,直到生理的困倦与疲劳倾轧而过。 清水伴着止痛药顺着食道滑入胃。 怕被我发现? 以个人经历而言,黑夜会带来恐惧。 从此床头一侧多了一盏勤勤恳恳工作,从来不会缺席的夜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小小一方黑夜。 无论如何日子都要一天天往下过。 这样的夜不是很多,但也不少。他不知道,不知道是应该装作不知道,还是应该起身抱紧她。 白天大多时间我都过得很好,也不会排斥有关“死亡”的话题,甚至能主动开玩笑般提起。或许是情绪都在一个个无言的夜晚被耗尽了,或许是身体经过夜晚的摧残进入了自我保护状态,或许是已经麻木了、不会再悲伤。 在我费尽心思为夏彦筹划今年的生日时,他让我不要担心,他早有准备,只要我愿意陪他一起就好。 生日那天到了。 “很抱歉,没有经过你同意。我为我们准备了一场葬礼。” 夏彦很平静,像以往无数次问我能不能出门约会那样,脸上挂着微笑。 照相馆老板在听到我们“拍遗照”的要求之后,挠了挠头,张开嘴又闭上,低头摆弄了一下相机,又抬手摸了摸脖子。 夏彦笑着开口,“老板你别紧张啊,我们只是不想遗像太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 老板好像松了一口气,引我们往里走,“这年头说要给自己拍遗像的我还是头回见。” 夏彦继续搭着茬,“也算是和过去的自己告个别嘛,为了之后开始新的人生阶段。” 老板似乎也有些触动。“也是,有道理。每时每刻都可以看做和过去的自己告别。” 我伏到夏彦耳边,“原来每个人都是哲学家。” “你们要一起拍吗?” 我抢在夏彦之前开了口,“一起吧。” 我用两根手指分别按住夏彦的嘴角,让他咧出一个夸张的笑脸。“笑!给我笑!这种时候当然要留下最完美的笑容。” 夏彦假意挣扎着,根本没有甩掉我作乱的手指,“是是是,遵命。” 拎着我们的彩色“遗照”,夏彦和我在街上来回晃荡。在我耐心耗尽终于问出要做什么的时候,他说,”我们为自己选一束花吧,或者为对方?” 我牵着他往最大的花店拐,“为对方吧,我自己想要的花这里没有。” “诶,究竟是什么花在这条街最有名的花店都买不到?” “山荷叶。” “一遇到水就会变透明的那种吗?” “答对了,奖励你一个刻板印象。” “嗯?什么刻板印象?” “我对你的刻板印象。”我把一支向日葵塞进他手里。 “我还挺喜欢这个刻板印象的,可惜没有瓜子。”一支白色鸢尾探到我身前。 时值深秋,天气还是有些凉了。 夏彦带我去了我这些年从未知晓,更未造访过的一片墓地。 我们坐在枯黄的草地上,碎叶粘了满身,把秋天镶在身上。 放眼望去是一座座沉寂的墓碑与渐隐的夕阳。 向日葵与鸢尾枝干交叉,摆在我们身旁一座不知名墓碑投下的阴影旁。 冷风划过林梢,并不富裕的金黄叶片簌簌往下掉。 风打落叶声。 叶落摩擦声。 两个人的沉默。 我很少见他这么沉默。 我伸手去摸他的手掌。 五指被紧握。“其实按照我的计划,我是应该去找路人对自己说点什么寄语的。如果死亡在遥远而模糊的将来,我或许能笑着迎接每一份告别。但走出了照相馆我发现我做不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我靠到他肩上。 声音从耳畔传来。 “如果非要回答的话。我猜,生命的意义就是空耗时间。” 一个暖宝宝被塞进怀里。 “以唯物主义而言,死亡的的确确是生命的终点。每个人都避无可避地行至于此。或是清醒地观察着生机被一点点蚕食,或是与往常一样闭眼却再没能睁开,或是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淹没。之后无论什么都再也不重要了。害怕死亡,想要活着,这是作为生物的本能,整个世界上最天经地义的事。你的想法很正常。” 从车祸到医疗事故,他都是最幸运的那一个,也是最不幸的那一个。 我仰头,视野正中是他的下颌。我伸手覆上他温热的脸颊,他似乎被冰得抖了一下。“你也不要对活下来觉得愧疚。” 我的手掌没有沾湿,他没有流泪。这很好。 他点头应了一声,把我的手拉下,揣进怀里。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想我时你可以觉得我无处不在,阳光是我、风是我、饭香是我。如果你愿意想起我,可以偶尔想起我,多一点、少一点,都没有关系。当然,我最希望你彻彻底底地、永远地,忘了我。” 两只手都被制住。其实很容易就能挣脱。 我朝他的脖子吹了一口气。 他抖了一下,我分不清他是不是在伤心。 “抱歉,上句是谎话。” “我想过死后要不要把骨灰洒进大海,或者洒下悬崖,融化在风里。但很快这个想法就被我否决了。我...我真的很想他们。我想再一次被他们抱进怀里,就像模糊不清的回忆中,小时候那样。我想陪在他们身边。” 光源逐渐残缺,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向日葵与鸢尾被扯进墓碑的阴影中。 “在执行任务时我见过许多战友牺牲。活着时能公之于众的只有代号,死后...我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光明正大地,被刻在墓碑之上。还有就是,我希望你有个地方能找到我...还能靠在我身上。” 一片银杏落在我腿上,光线太暗,难以分辨颜色。 “生命很短暂,而死亡又不可违逆。我觉得,生命的意义在于享受每一个此刻与回忆,尽可能把握目之所及的将来。所以,我希望这场简陋的‘葬礼’,能埋葬我们的恐惧、犹疑和悲伤。希望我们能过好现在的每时每刻,也希望那天到来之时,你已经不会再悲伤。能与你共同步入葬礼,也是我不切实际的心愿之一。但我又由衷希望不要有这个机会。无论如何,总而言之。” 他像是卸下了背上越来越重的石头,声音越发坚定,语气愈加诚恳。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