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好水好酒好酒量
好水好酒好酒量 第二日姜家官船南都入了定淮门,姜知府弃舟先随文鹤往荀府尹那里拜过,一船家小、家私则转秦淮入城往私宅安顿了。 姜氏南都私宅,城东北郊贴着玄武湖畔,小小三进,推窗便见湖水浩汤,原是瑗珂父亲甫中进士时临时起意,买来以备养老之用。如今却同瑗珂再无干系了。 别业狭小,此时还堆了成山的“嫁资”,几房少爷小姐只隔一层薄墙行动可闻,家中下人更是摩肩接踵。 看看巧月过半,桂月初八便是亲迎,瑗珂全不见些喜色,日日对着湖水发呆。 那日才入南都,掌灯后,姜知府的二小姐房里一通摔打趴在床上眼泡哭得红肿。卓夫人急得跺脚,“我的小祖宗!小声些罢!比不得成都,这儿墙挨着墙,给人家都听见了你才痛快么!” 二小姐哭得更大声了,“谁爱听谁听去!你们有体面、你们有家资,同我甚么干系!我横竖是完了!” 卓夫人赶忙劝着:“傻丫头,你糊涂了!这有甚么委屈的?你还真羡慕珂丫头不成?”说着揽住二小姐肩膀:“那些箱笼不过是宋家撑体面的,嫁过去自然就收回去了,羡慕那个作甚?日后你出阁,父亲自不能亏了你的。” 二小姐将身子一拧,“谁管甚么嫁资!母亲摸着良心,当日大伯父过身,父亲闹这么一场,还不是为了昶哥儿?同我甚么干系!难道太守府的东西能随了我去?再说爹爹,若无大伯父的家资,爹爹还不给我办嫁妆了不成?” 卓夫人听得无话,二小姐还道:“这还罢了,再说这门亲事!父亲好端端的偏要提我作甚!”二小姐话到这气得一句呜咽,哭两声才又道:“我好端端地被人挑拣了去,不知道的还当我有甚么毛病!珂jiejie婚事闹得这样大,满江南谁不晓得宋家是拒了我硬要了珂jiejie去的!我日后怎么做人!” 二小姐说着便又大哭,卓夫人为难,赶紧搂着哄劝。 “琴儿别难过,日后咱们去海东,谁还能知道这千里外的事儿?再说你父亲已经升了臬台,再两年看看巡抚也不是指望不上的事。从来女孩儿嫁人,甚么嫡庶、嫁资都在其次,岳家的本事才是最要紧的。” 二小姐头一次听这些,还抽噎着,却含了一泡眼泪对着母亲。卓氏掏了帕子为女儿揩着,边道:“便是今日首辅,从前他做主事的时节,嫡出的大小姐也不过嫁个县令。如今做了首揆,便是最平平的庶小姐择婿也高低是个侍郎。” “横竖你还小,再等两年,你父亲或是调任还京、或是升了巡抚,那时甚么样的才俊选不着?你还怕没了你的小女婿?” 卓氏说着点上女儿鼻尖,二小姐仍含着泪,却笑一声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卓氏低头瞧在女儿脸上:“好不害羞的,原来是想小女婿了。” 二小姐娇嗔着唤一句“娘”,将脸埋在母亲怀中。卓氏拍着女儿叹道:“你当宋家是甚么好亲事?他家如今也不过一个旧时的架子罢了。这还在其次,原先说是定的七公子,那位确是一表人才,如今十六了。可后头好端端又换了九公子,你知道那孩子多大?才十三!你珂jiejie都十七了,夫婿一团孩子气,嫁过去是做娘子还是做娘呢?” 二小姐听得皱眉发了怔。 隔着一层楼板,瑗珂床上垂首对着自己奶娘,泪珠一滴滴落在衾上。 临近出阁,原应由母亲亲口传授房中秘戏的。 “他家是当真抱歉,同我说了许多软话。想来也是,十三的年纪,如何圆得房?不过两年,他家说了,委屈姑娘两年,待束了发立刻成大礼。” 瑗珂仍不说话,衾上已湿了一片。 “小姐怎么说?” 瑗珂含泪冷笑,“我有甚么话说?事到如今,还由得我?” 奶娘听得红了一双老眼。 “到今日仍不得他们一句实话,究竟为的甚么,从七少爷忽就改了一个九少爷,人才十三……他们若是不情愿,撂开手便是,我姜家女儿岂用宋家可怜?甚么嫁资、故人情意,他们不过当我可怜虫罢了,同叔父又有甚么不同?” 奶娘听得唤句小姐拉了瑗珂手。“大姑娘别这样想,咱们原不曾求着他们,是他家上赶着的。姑娘只管挺直腰杆嫁过去,若是他们欺负了咱们,大不了搅个鱼死网破!咱们原不比南直那些娇滴滴的姑娘,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瑗珂听得“噗嗤”笑出来,“奶娘说得我和妲己似的。” 奶娘哼一声,颇带几分骄傲:“妲己也只好同我们姑娘拜把子罢了。” 瑗珂又笑一声,埋怨着唤声“奶娘”,拉着乳母手扭两下肩膀。 奶娘却没再开口,面上怔怔的,渐渐平了唇角。瑗珂不解其意,乳母一会儿红了眼睛,拿袖口沾一沾,再从身后取出一个小包袱搁在瑗珂面前展开了。 大大小小、横横竖竖,十多叠春宫。 “珂娘聪慧,一瞧便懂,不用我多嘴的。” 瑗珂立即猜出里头是什么,一下红了脸,奶娘却仿佛没看见。她又愣一回,半哑着喉咙开了口:“夫人去的时节,老爷收拾遗物,翻出这许多。”乳母说着一笑,“夫人从前同我说过,老爷好藏书画,连春册都藏,各处搜罗了好些。” “旁的书画都是老爷自个儿收着,唯有这玩意儿,每回都给了夫人,要瞧时便来求夫人,两人同看。” “……后来夫人先去了,老爷唤了我来,说今后这些东西再没用了,他不忍见,要我收着,日后都给了小姐。如今老爷书斋那些正经字画是一幅也没了的,余下这些,姑娘就当个念想罢。” 瑗珂听得一下迸出泪来,奶娘人在一边顾不上小姐,自己哭得喘不过气。 南安郡是再没了的。那叠春册仿佛过去的的瓦砾散在地上,旧日的颓垣扶不起、忘不掉。 桂月初五一早,宋家大小船只不下十条由定淮门入城转秦淮至玄武湖畔,一路鼓吹奏乐,参商引头,潇池亲赴南都亲迎。 南都、长洲路远,亲迎日前照规矩各方亲友先在女家连贺三日,从府尹到南直各部纷纷来贺,姜知府咬牙添办的嫁妆同宋家“压船”的箱笼一总陈列在天井下任来宾指摘。 姜府大宴三日,瑗珂并不出面,至今不知良人高矮胖瘦。酒宴上姜家男子除去宁昶病了不曾出来,其余堂族男子皆随老爷入席招待四方来宾。宋家以参商为首一同庆贺,文鹤亦来助兴,彻夜灯明火亮、人人大醉。 宋家在南直算是出名的海量,参商自小随父亲各家走动,少有人饮得过他。更不要提文鹤,南都十数年,早是难遇敌手。不想这回川渝人一来,姜老爷陪着文鹤竟分不出高下;小儿辈那边新郎官年幼不好硬劝,姜家几位少爷轮流缠住参商豪饮。参商被连灌三日,到最后一夜,大少爷亲自上场,参商几乎被搀回去,险些误了第二日亲迎的时辰。姜大少爷隔日清晨却早早拦在门口,参商暗自叹服,川渝好水好酒好酒量,名不虚传。 初八日一大清早,瑗珂一袭大红云锦披风、凤冠霞帔,一双红鞋踩在米斗上,打扮好了坐在楼阁上,只听底下喧嚷声震天,又是锣鼓又是鞭炮,还有数不清的人声扰嚷,却迟迟不见人来请。 半个时辰过去,一个小丫头好容易从人群中挤上楼报信:“下头拦人拦得要紧呢!催妆钱不知撒了多少了,如今正闹甚么‘催妆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