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君家之妇实难为
君家之妇实难为 时至谷雨,宋园牡丹盛放,女眷将春宴设在碧池塘畔倚风亭上。今日是顾氏生辰,一家子堂客齐齐整整,随周氏着绣衣锦地为顾氏庆贺芳辰。 倚风亭紧挨着下手湖山、药圃,圃中牡丹姹紫嫣红,席上炊金馔玉、玉液琼浆。阵阵暄风轻起,牡丹馥郁随风袅袅,亭中女子言笑晏晏、一派和煦春光。 顾氏面上绯红,把盏谢了主母,再谢过三jiejiecao持春宴。周氏、陈氏笑得温和,一再为顾氏劝饮。 宴罢,家班呈上戏本请诸位夫人点戏。顾氏先请周氏点,周氏推让了劝顾氏点,顾氏左右再谦逊一回,点了一出惊梦。 榣馆早预备好了,丽娘携了春香迤逦而来。顾氏原以为是彩玉,鼓笛奏起,那小姐缓缓张眼抬头,竟是鹿官儿。顾氏心头一动,一口气生生咽下,面上一丝不露。 鹿官儿唱过大半折,轮着柳梦梅持柳而上,只见一名小生身着黄色直身、上绣青梅,待人抬起头来,这回是玉官儿。 顾氏指甲掐在掌心玉手微微地颤,回顾一圈,满场女眷皆似不觉,面上含笑、口中赞叹。顾氏一时竟猜不出是cao持春宴之人私心作此、家班挟仇报复,还是主母授意。 怕倒是全家齐心如此罢……顾氏咬牙。 梦梅唱罢携柳离去,顾氏再望一眼主母,周氏低头呷酒一派清风朗月。 这便是宋家了,底下势同水火,面上永远“惠风和畅”。顾氏再三将泪意勉力忍下。 惊梦唱毕,家班请顾氏再点,顾氏笑道:“大jiejie疼我不肯点,这几日难为三jiejie辛苦,就请三jiejie点一折好的,奴长长见识。” 陈氏倒不大推脱,笑道:“奴眼皮子浅,今日席面也乱糟糟没个样子,惹meimei笑话。奴如今再忝着脸乱点一折,六meimei多担待罢。” 顾氏笑说“岂敢”,陈氏指着一折,伶人下去了。 底下柳官儿听说点了这出甚是为难,上头竟杠上了。想了一回,他亲自上去回禀,扮崔氏的青鸾今日嗓子不大好。 顾氏这才听出陈氏点的是《烂柯山》,她暗将银牙咬碎,陈氏含笑换点一出《瑶台》。周氏柳眉微皱,柳官儿不好答应,垂首无话。顾氏笑道:“没听见三奶奶说么?瑶台。只管扮去就是了。” 《瑶台》,《南柯记》二十九折,瑶芳公主扶病戍卫城台,一身戎装绝代风华。然而此后不数日,公主受惊病笃而亡。 柳官儿垂首退去,一会彩玉身着战袍蜂腰削肩、髻插翎羽地上来,一对双剑使得身侧翻飞,周身银光闪闪。 周、陈、顾三人各揣心事,席上各自愣怔。 这春宴原为抚慰顾氏而办。去岁卸了她代管内事的荣耀,总得给她哥哥一个交代。 岂知小小家宴却正撞在另一位哥哥的尊荣上。 清明过后没两日,梁溪传来消息,陈氏(三奶奶)的大哥哥左春坊大学士陈梓业在京中没了。消息传至长洲时灵都停完了,陈氏哭了整夜。 宋家几位爷匆匆往梁溪吊了丧,文鹤私下安慰陈氏,内兄膝下两子早已进学,不日便可子承父志。陈氏摇头滴泪不已。 陈家子弟如今不是“待诏”便在南直,只一位大哥哥还算御前说得上话,如今就这么去了,她父亲陈老翰林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几日伤心得饭都吃不下。她呢?她在做甚么?竟还要给顾氏筹备什么春宴! “你家吊一个丧,日子该怎样过还怎样过,好个人走茶凉!”陈氏掩面抽泣起来。 文鹤大不忍心,“岂是人走茶凉,本是‘倚门卖笑’。原在此业,岂由得我?” 话比陈氏还毒,陈氏听得没了奈何。文鹤搂着妻子好生安慰,便要为她辞去春宴之职。陈氏一定不肯,咬牙冷笑: “那一位生得好时节,正是姹紫嫣红、良辰美景。既托了我,自然要管到底的。瞧着罢。” 一折过半,台上早唱罢“明晃晃护心镜月偃分排,齐臻臻茜血裙风影吹开”,檀萝太子一支冷箭寒飕飕射中公主宝钗,惊得公主花容失色,扶着女兵下去了。 《瑶台》唱罢,周氏主动再点一折《跪池》,大家笑过各自散了。顾氏回去闷不作声直往书案上趴了,一会儿便哭了。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陈氏,怎就这般大的冤仇,不是笑她“痴心妄想”便是咒她“受惊而亡”,难道她死了她能得什么好处! 寒琅隐在门外瞧着,踌躇一会儿,暗自走开。 顾氏转入哥哥陪嫁的金丝楠木拔步床,从紧里头锦被下掏出一只细匣,展开来,匣中是一只小小画轴。雪白生宣上并蒂画着一对“青龙卧墨池”,墨紫带红的没骨牡丹,画旁一行小字:“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卿自天南吾地北,眷眷孤影几徊还。吾妻自当珍重。”署名是一个瑜字。 怀瑜每岁谷雨皆会为妻子描画牡丹,今年亦不例外。顾氏此时抚上画边小字,却含泪道:“君家妇难为,宋郎,你知不知!” 顾氏从此只在屋中教子,无事再不肯同妯娌闲坐谈笑。可怜寒琅被盯得愈发紧了,不过十岁,竟已是举人的功课。 姑苏原有请姑娘归家消夏之俗,顾氏今年亦携了寒琅归省。她怕哥哥知道为难夫君,一句不敢同母亲、嫂嫂提起,云氏隐约猜着一些。她家本是商贾,这等因门第为人刻薄之事对她已是寻常,更无他法,又是一年金山银山地贴补姑娘、为姑娘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