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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出墙之镜花水月(08)

    (八)

    週六一早的天气非常炎热,在毫无遮蔽物的网球场上来回奔跑大约10分钟便让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整个球场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大学同学和可怜的张先生,三人只轮流打了不到半小时,就决定今天到此为止。

    「真是折腾人的运动啊!」同学边咳嗽边擦着汗,抱怨的说。

    「接下来就是夏天了,那才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呢!」中年主管张先生打趣地说。

    我没有说话,只能自顾自地把一大罐矿泉水往嘴裡倒。才离开学生时期不久,但是体能已经完全不复「当年」。

    「不过你们打得比上次好了,怎么样,改天要不要来陪打几局,顺便帮你们引荐一下?」张先生拍拍我同学的肩说。

    「他的女友才是真的厉害,以前是网球校队!」同学笑着指向我。主管投以佩服的眼神。

    我微笑不说话,继续喝着矿泉水,脑中回想起往事。曾经有一次,我不知哪根筋不对,说要挑战琳君,于是约她到网球场约会。其实我心裡想着凭藉男性运动本能,应该不会输给她太多才对。一开始我频频得分,把球打到琳君的死角,于是开始得意起来,更开玩笑说也许自己可以试着加入校队。想不到琳君忽然认真起来,把我杀个片甲不留。我灰头土脸得落到只有捡球的份,琳君半认真、半严肃的走到球网边,跟我说下次说话要小心点。她总是如此好胜。

    「下次约女朋友一起来吧,多个少女也好玩点。」主管拍拍我说。

    「哈哈,再说吧!她现在为了业务苦恼呢。」我随口回应,起身收拾球具。我心想,如果真要约琳君来与三个男子打网球,她大概不会有兴趣吧!况且,我们打得还真烂。

    球聚结束后,我赶在下午与文忠开会前,去找了琳君一同吃午餐。

    琳君为了把手上的传单与资料发完,週末也穿着制服在戏院附近工作。我一抵达现场,便看见她对着往来的人潮鞠躬哈腰,有些彆扭的递出手上的广告纸,但却没有任何人理会她。

    我看着,心裡冒出了些微的不捨,于是便走上前去跟她拿了一张。

    琳君一看到我,便忽然摆出了可爱的任性表情,瞪着我。

    「你拿做什么!不准拿!」琳君耍脾气般的说。

    我笑着想摸她的头,却被躲开。

    「不要碰!你又不买!」琳君抱着一迭传单,往旁站了一步。

    「我买我买,还不跟我介绍?」我笑着说,把她手上的传单抢过来,也跟她一起对着路人递出那些纸张。

    我们一起在路边发了一阵子,却仍只送出大约四、五张,愿意驻足听琳君解释内容的人,是半个也没有。

    我摸了摸琳君的头,要她一起去旁边的咖啡厅吃饭。

    咖啡厅裡,我们点完餐后不发一语,琳君安静的看着智慧型手机,我则仍在不停的喝着水。

    「不是说要跟我介绍保单内容吗?」我说。

    「你可别因为可怜我才这样!」琳君赌气的说,假装倔将的语气中难掩疲惫。

    「我想存钱呀,快跟我说吧。」我收起笑容,看着她的双眼说。

    于是琳君半信半疑,拿出背包裡的资料、摊开在我面前,开始对我解释起来。我表面上假装认真聆听,却心不在焉。我只是想让琳君建立起基本的信心,让她开心罢了。我早已决定,要向琳君买一纸最低价格的储蓄型保险。

    「好啦,我决定要签约了!张小姐,请问该签什么文件?」琳君讲到一段落,我便开口说。

    「我都还没讲完。」琳君喝了一口冰拿铁润喉。

    「我就买最便宜的这个吧!反正之后可以再调高不是吗?」我指着五颜六色的书面资料上,数字最少的那一栏。

    琳君露出狐疑的表情,将她的智慧型手机放到桌上。星空的桌布照片已被换成一张开满樱花的山景,但我还是想念那张我俩的合照。

    「那你看完合约,在最下面签名吧。后面还有几格也要签名。」琳君滑动手机页面说。

    「现在已经可以用手机签约啦?」我惊叹着说,这回是真的惊叹。

    「对啊,你签完名就会自动回传。」琳君说。

    我将手机转向自己,用手指在萤幕上笔画,写下自己的名字。

    吃完饭后,我到柜台付了钱,准备与琳君告别。琳君下午还要持续发送传单的行程,曾经是法律系高材生的她,仍要在炎热的闹区中发放传单。我满是疼惜地转头看她,却发现她闷闷不乐。

    我还没开口,她便先开口。

    「下次不要再帮我付钱了。」

    我要解释,但还没出声,她又继续说下去。

    「我也不要你觉得我很可怜。」她说。

    我忍不住,上前抱住她。分不出是套装的材质摸起来很硬挺,还是琳君的身体实在太过僵硬。放开她的时候,我看见她迅速擦掉眼角的眼泪。

    「没事啦。我会加油的。」琳君露出笑容。

    我勉强微笑,想摸摸她的头,又怕她会躲开,于是强忍住不伸出手,只点点头跟她道了别。

    离开戏院区的时候,我转过头看了她,她已像机器人一样继续向路人不停递出传单,彷彿方才的脆弱不存在。

    我脑海中,大学时期那个要耍脾气的琳君身影与现时的她重迭,竟变得有些微陌生。大学时候那个连分组报告,都会耍赖要我帮她找资料的女友,竟如同遥远的梦境一般不真实。虽然最后她还是把报告好好地完成了,但闹的脾气却一点也没少过,当时不知花费了多大力气才安抚了她。那个时候的我,觉得她那模范生般的形象与私底下骄纵的模样反差真大,而出了社会后回想起来,想不到却意外地令人怀念、让人感到可爱。

    刚才没有开口问她要不要找一天週末一起打网球,应该是正确的决定吧。

    当我抵达下一间咖啡厅时,文忠学长已经坐在最裡头的位置使用笔记型电脑。文忠散发着一种疲惫的气息,和琳君的疲惫感却是截然不同。琳君所经历的是社会新鲜人与社会文化的冲突,因此是带有焦躁的情绪;然而文忠更像是发自内心的疲倦,是过于繁忙造成。似乎每次与他见面,他都更消瘦了。

    「学长。」我出声引起文忠的注意,在他对面坐下。

    这间咖啡厅贩卖着廉价的饮料与餐点,因此吸引了很多逛街的人入内乘凉,室内非常吵杂,充满了交谈和餐具碰撞声。律师总是喜欢这样可以掩盖掉交谈声的空间。

    我没有拿出资料,便开始口头向文忠解释目前为止我所做的功课。

    文忠一边用笔记型电脑键盘打字,一边竖耳倾听我的情报。我边叙述,边想文忠这样杰出的律师,不知何时会离开事务所、自立门户,我想那应该是不久后的事情吧。

    「我大概知道了。」我的说明告一段落后,文忠简短的点了点头。

    我拿起冰咖啡喝了一口,环顾了一下店内的人们。

    文忠忽然阖上电脑,拿起桌面上的文件排放整齐、收进文件夹中,然后抬头看着我。

    「老实说,我有一个桉子,我有点懒得管,你要不要试试看?」他忽然这么说。

    我一惊,停止喝咖啡,吸管内的饮料下降落回杯子内。

    「老闆那边我会跟他说明一下,基本上还是挂我的名字,但我真的太忙了,所以给你主导。」文忠推了一下眼镜,也拿起马克杯啜饮了一口。

    「有点紧张。」我诚实的说。

    「那么就这样说定吗?」文忠挑起一边眉毛,看着我说。

    真不愧是文忠学长,一点试探式的废话疑问句都没有,便从我口中听出我并没有拒绝,因为我使用的字词是「紧张」而非「害怕」。也许对于充满社会历练的人,会认为像我这样初出茅庐的菜鸟,不该如此自信满满,但当时的我、跃跃欲试的我,又怎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我微笑点头,表示接受。

    「无聊的桉子,又是什么外遇的,扣裙:玖肆伍壹柒陆叁叁伍,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要结婚。」文忠自言自语的说着,又再次打开笔电。

    「学长,你有想过要自己开事务所吗?」我忽然问,使得文忠不得不看我一眼。

    「还久吧,我老婆怀孕了,现在的我可不容许有失误啊。」文忠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是他少见的表情之一。刚才批评别人为何要结婚的人,原来也已经结婚了呀。

    我瞪大眼睛,毕竟学长鲜少谈论私事,也甚少参加公司的聚餐或任何业务应酬,他是事务所内最资深的律师之一,几乎所有人一进事务所工作时,他便是现在这副模样,因此事务所的同事们,最不熟悉、也最敬畏三分的便是文忠学长。

    「不说这个了。你确定这些资料都没问题吧?」文忠收起笑容,回复成原本的严肃表情。

    我点点头。虽然我很想跟他说刺青的事情,在最后一刻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也许听来会有点像穿凿附会,况且也不是什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侃侃而谈的内容。

    「对了,我们可不是徵信社,别角色扮演过头了。」学长说。

    我持续点头,却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着那即将由我主导的桉子。

    当我与文忠一起将新桉子的资料完毕,走出咖啡厅时已经晚上了。

    我忍不住马上传讯息给女友,想要跟她说这件振奋人心的消息,但她既没有读取、也没有回应,我关起手机,在週末夜晚的街道上閒晃。

    离咖啡厅不远的几个街区,便是整个城市中最以夜生活着名的区域。霓虹灯整晚不停的闪烁着,即便是狭小的巷道内也有人群排着队准备进入酒吧裡,各家店内吵杂的音乐以及喧闹声透过厚重的大门传出,带有醉意的男男女女在街道上抽菸、交谈,要再晚一些,才会开始有人东倒西歪,或者意乱情迷。

    即使是寻欢作乐的地方,也存着阶级这样的概念。看起来华丽奢华的店外,停着无数名车,那些车子即使是小有成就的律师也得认真存钱才买得起。进出这些店的人们,手上拿着同样名贵的首饰、皮包、香菸。而装潢简单的店,外头没有车辆,裡头坐着一个一个,独自埋首喝酒的人。大多是男人。

    我越过一条街,来到比较没那么喧嚣的一角,脚步停在一间显然是林立的店面中,偏向朴实风格的一间店前。店裡人很多,音乐放得大声,但交谈的人们看起来显得冷静且理性,没有那种酒酣耳热或故意喝醉的气氛。

    透过窗户的反射,对街的人群正在夸张的互相大声说话、大笑、跌倒。女人有时攀在某个男人身上,突然又娇笑着捶打他,有时跑开、有时又忽然靠得很近。男人手上拿着车钥匙晃啊晃,偶尔指着另外一个男人哈哈大笑,那个被嘲笑的男人双手一摊,随手搂了身旁的一个女人,试图表现潇洒。

    我转过头,准备往一旁的公车站牌前进时,和迎面而来的女人对上了双眼。

    「纪颖。」我在心裡说出。

    纪颖看见我,先是面无表情,然后微微一笑。律师的直觉与职业反应在此时大肆运转,但我却无法解读纪颖的笑。我理性地告诉自己那是礼貌性的微笑,就像漂亮的女人看见一个正在打量她的男人,而男人的视线并不讨厌时的那种微笑。但我觉得那多少又带着会心一笑的成分,像是遇见认识的人。

    「嗨,纪小姐。」为了不让自己显得愚蠢,我率先说。但一说出口,却感觉更加窘困。

    「赖先生。」纪颖往我走近。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向我走近。她走来的同时,用左手将左边的头髮拨到耳后。她的左耳上挂着一副垂链式金色十字架耳环。只有左耳有耳环。

    纪颖穿着雪纺材质的短袖上衣,是深沉的蓝绿色,领开得很宽,露出锁骨和项鍊。下半身穿着白色窄裙,材质也许是皮革,而脚上穿着同是蓝绿色的跟鞋,右脚踝的金色脚链很细,闪烁着光芒。她的右肩挂着长带式的小方包。

    「来喝酒吗?」我像个蠢蛋般的开口发问。

    纪颖微笑摇头,正准备开口之际,我反应不及又开口说话。真该等她先说的。平时在律师事务所裡特有的装模作样,此时完全失效。

    「那要一起去喝杯酒吗?」意图真明显。就连此时回想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这样。

    「我在等人。」纪颖将头歪向一边,笑容绽开。

    「该不会是妳老闆吧?」我凭着直觉接话。

    她没有回答,保持着微笑看向对街热闹的一端。

    我无言以对,双手插着口袋不知该如何继续说话。

    「啊,来了。」纪颖看向我背后的方向。

    我转头,末班公车缓缓停靠在我们面前。

    「原来是公车吗?」我笑出来。

    「是啊。」纪颖也笑出来,是轻鬆而开心的笑。像是嘲笑我的愚蠢,但我却感到开心。

    我们一同上了车,虽然我的心中对于接下来的路程该如何继续向她搭话而烦恼,但还是跟在她后头而上了车。

    「所以妳是下班吗?」我问。

    「算是吧。公司接了一间酒吧的设计桉,我过来看一下。」纪颖出乎我意料的回答了问题。

    我一边拼命忍住不问她是否与老闆一同前来,一边想着如何接续话题。

    「要不要坐一下?」经历了脑力激盪,我只能非常无用的说出这句。

    纪颖用看着奇怪生物的眼神看着我,像是憋笑,又像是不知该如何反应,在我们面前的空座位坐了下来,她坐在靠窗的一侧。

    我也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什么样的酒吧呢?」我问。

    「算是一种新型态的酒吧吧,业主说他想要跟旁边其他的酒吧都不一样。但是我觉得酒吧不就是那样子吗,哈哈。」纪颖回答。

    我点头表示赞同,接着突然脱口而出的话令我自己大吃一惊。

    「对了,其实我不是赖先生。」我说。

    看着窗外街景的纪颖转过头来看着我。

    「其实我是律师。这是我的名片。不过请妳听我解释一下…」

    纪颖接过名片。

    「是因为在那样的场合,总觉得若是让人知道我是律师,会引起一些误会,毕竟…」

    「李董事长。」纪颖噗哧一声笑出来,说出我原本想说的,她接着说。

    「可是那天来了很多律师唷。包括跟李董事长一起进行典礼的,庄大维先生,就有一个是很有名的律师,他是投资人。」她说,最近有许多谣言指出这位大律师即将投入政治界,参选议员。

    「他是我们学校的老老老学长,很久以前的。」听了名字,我直觉反应说出口。

    「该不会所有的律师都是从你们学校出来的吧?」纪颖对我开玩笑。

    「还有检察官。」纪颖的反应让我如同吃了定心丸,于是我也开起玩笑。

    说完这些后,我们沉默下来。

    「我的站到了。」纪颖忽然说。

    我准备要起身让路时,纪颖却已经站起来从我面前跨步到走道上。

    「掰掰。」我举起手说。

    「掰掰。」纪颖回答,用左手挥舞我的名片,开玩笑般的看着我。

    我笑开来,目送她下车。

    剩下的路程中,我不停看着纪颖的个人页面,思索着是否该按下交友邀请,但直至公车到站,我始终没有送出。